周三大统训在临近傍晚七点的时候结束,傅深收起方才当众念完的检讨书,低着头面容峻肃地从台上下来。
当时褚墨新就站在台侧,他笑眯眯地观赏了全场,眼见傅深在读检讨的时候脸色一点点地变差,嘴角的笑意便越发昭彰。
他向自己的助理招了招手,侧头在后者的耳边低语了两句。大统训宣布解散之后,傅深便出现在了校长办公室里。
“感觉怎么样?”褚墨新的办公室里放了一个小冰箱,他从里面拿了瓶不知道冻了多久的矿泉水放到傅深面前,笑着在他身边站定不动。
傅深不太自在地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矿泉水瓶上挂的冷霜化成了水,顺着塑料瓶的瓶身滑了下来,在办公桌上留下一圈水渍。
褚墨新一直盯着他看,良久,又把矿泉水重新拿回手上,拧开瓶盖后一边喝水一边走到办公桌的另一侧,坐回自己那张大班椅上。
“我记得原来学校里有很多人都挺怕你的,但是二队停职的这些天,我不知道你发现没有,不管是你们二队本身的队员也好,其他没有职务在身的普通同学也好,对你的态度,都有所转变。”
“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话音落下,傅深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褚墨新的眼底似是有两只枯槁的手,突然伸出穿过你的瞳孔,从上至下一把将你的心脏牢牢抓在手中。
前者愣了一下,而后垂下眸子,低声道:“因为我暂时没有权力处置任何人了。”
闻言,褚墨新满意地勾起了唇角。
“不错,但不完全正确。”
他说:“监检会内部也分上下级,除了你跟骆凡之外,所有人每个月的职位和权力划分都以你们两队间□□的分数为标准,你固然是二队现在权力最大的人,但你们队里有几个人是真正服你的,你认真想过吗?”
傅深:“我……”
“如果不是我,还有教办,在背后一直看着你,你觉得你能一直握着这么大的权力吗?”
傅深哑然,他低下了头,右手的拇指抠着中指指腹。
“现在还有那么一群人是你干什么他们都听你的,但如果你下来了呢?如果他们有一天坐到了你这个位置上呢?他们还听你的吗?”
“校长。”傅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又把头抬了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今监检会的独立程度太高了,说实话,不利于我们管理。而之所以会造成今天这个局面,归根结底,是因为骆凡这个人太自我。”
他‘啧’了一声,歪头道:“说实在的,我觉得他不太适合当监检会的会长。”
“但是一队队员之间的粘合度确实比你们二队要高,而且骆凡日常确实挑不出来什么毛病,贸贸然不让他当这个会长,好像也不太行。”
傅深手上的动作一顿,小心道:“什么意思?”
褚墨新一笑,抬眸的瞬间,眼角微挑:“我是说,如果可以找到一点他的错处就好了。”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了一段时间,期间褚墨新就这么耐心地等着傅深给出反应。后者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桌子底下抠手指的动作不曾停过。
等了很久,直到那矿泉水瓶上凝结的水汽全部流干,他才看向褚墨新,答道:“我知道了。”
褚墨新听后身体便微微地后仰,他轻声叹了口气,说道:“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没管褚校长后面是否还有半句话,傅深直奔自己已经思索了很久的话题:“抽烟这事儿,真的是被人匿名举报的吗?”
“还是说,你根本就知道举报的人是谁,只是刻意瞒了他的名字而已?”
褚墨新老早就猜到了前者会问这个问题,此刻他眨眼深呼吸,不过是为了吊这人的胃口而已。
他一摊手,对傅深笑道:“你觉得我知道?”
傅深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觉得举报的人是谁?”
他这边一反问,傅深反而不说话了,可神情间,分明透露了他心里有一个怀疑的对象。
褚墨新垂下眼睛,开始低声引导:“我想,在此之前,敢跟你正面起冲突的人并不多,想搞你的人是谁,你心里应该有谱。”
“正面冲突?”
褚墨新点头。
傅深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良久,才沉声道:“我知道了。”
姜慎,还真是你。
“你知道,我问你他是谁……是什么意思吧?”傅深从座位上起身,低头俯视褚墨新。
后者闭眼点头,半晌,他摊开手,状似无意干涉前者的任何举动,惬意道:“我一向很少直接干预监检会执行纠察权的力度。”
得到了褚墨新肯定的回复后,傅深便沉着一张阴鹜的脸离开了校长室。
前者在他走后心情舒畅地哼起了小曲,矿泉水被一饮而尽,褚墨新抬起手,准头极好地把瓶子扔进了远处的垃圾桶里。
他把椅子转到了背面,看着后墙上挂着的字画,嘴角笑意不散。
“有教无类。”
说实话,举报抽烟的人藏匿技术颇有一套,他特意翻查了这三天的监控,居然真的没有找到一丝这人的踪影,所以匿名举报,还真就是匿名。
但正是由于‘他’藏得太好了,因此褚墨新也断定,这人必然是监检会内部的人,所以他把战火引到骆凡身上,大概率也算不上错。
只是以上皆是褚墨新的脑内想法,作为抽烟事件当事人的傅深并不知道。
这厮认定了,这就是褚校长在暗示他,举报的人就是姜慎。
也不想想,老褚如何得知,姜慎跟他正面起过冲突呢?
——
成片的厚云像裹着墨汁似的压在正青的上空,暴雨欲来前,空气总是狎昵着一股闷热的塑胶味。
姜慎早上起床的时候右眼皮跳了一下,他已经下地了,可手还放在自己的床铺上,不知道在翻些什么。
背后的赵孝南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自己先走一步。
姜慎又‘哦’了一声,良久,才把饭卡从被铺下面掏了出来。
就在他要出宿舍楼的时候,一个响雷正好打在他的头顶上空。姜慎抬头一看,雨水从疏到密地落下,从雨丝变成瓢泼大雨,只用了短短三十秒的时间。
姜慎虽然打了伞,可不敌雨水顺着横风钻进伞底,他的裤子从裤脚湿到了小腿,一双球鞋更是早已变成了两只水瓢,踩到教学楼的地板上时,鞋底还在往外渗水。
他站在楼底下,抖了抖伞,意在甩掉一些水珠。他没注意到,在这个遍地湿滑的一楼大厅里,有人正朝着他高速跑来。
他甚至没有听到那人的脚步声,就那么一瞬间,‘——砰’的一声,他感觉一阵水汽从自己身后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脑袋没有来得及思考,就撞在了前面楼梯的台阶上。
然后——
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姜慎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睁眼时,只有左眼能看到东西。
他伸手一摸,右眼上盖了块纱布。
“醒了?醒了就回去上课吧!”
校医转过头来,冷淡地扫了他一眼,然后丢下这么一句,很不‘医者仁心’的话。
姜慎感觉他右眉骨那块地方还挺疼的,刚要开口问怎么回事,那白大褂就又转过来说话了:“下雨天走路就小心点,特别是在楼梯口这种地方,不是次次都那么幸运,摔晕了醒过来还只是擦伤一点皮肉的。”
“摔晕?”姜慎问道。
校医抬了抬下巴,反问他:“不然呢?”
不然呢?
姜慎想,他分明记得不是那么回事。
可眼前这人明显不想跟他多废话半句,只顾着背对着他在办公桌上写写画画。一分钟后,撕下一张纸递给姜慎,说完接下来那句话,就没再看过他一眼。
“出门去拿药,按照药袋子上写的用法,外敷内服的,别搞错了。”
姜慎定定地看了他几十秒,而后才接过他手上的纸,慢吞吞地挪出了校医的诊室。
这要是换了别的人,因为受伤什么的被挡了一半的视线,或许也不会受到多大的影响。但姜慎从小就缺点平衡感,这会儿还只剩一只眼睛能看见了,走起路来便得更加小心谨慎。
他刚摸出诊室门口,一抬头,正好看到门外长椅上端坐的好学生的身影。
——
骆凡等这人半天了,校医不准他进去,他就这么焦心地坐在门外等。送他过来的不是骆凡,大雨天的,他一个人背着一个昏迷的伤患去校医院,这也不科学。
然而,发现这位伤患,和打电话叫校医院派车过来的也不是他。
做这一切的人,是蔡预北。
这人看着姜慎被抬上车后,就优哉游哉地跑去告诉骆凡了。
他描述得很恐怖,什么右边脸上糊满了血,整个人完全没有意识。
骆凡的想象力比较丰富,脑补的画面出来之后,他整个人就懵了,也是关心则乱,否则他怎么会想不到,蔡预北这人只要张嘴就是一部电视剧。
来到校医院的诊室后,他只能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姜慎。那会儿他已经被包扎好了,右眼糊了一块纱布,再往上的眉骨和额角也各贴着一块。
姜慎在看到他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脸上仅剩的一只眼瞪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圆度。
两人似乎对视了有半分钟左右,姜慎才反应过来,耳尖就偷偷红了。
那时骆凡没能注意到他这么多小细节,他只看到前者往前挪的那两步挺费劲的。
右眼看不见了,右手边的视角被挡了个严实。
他下意识地起身朝姜慎走去,把这人扶在墙上的右手拉了下来,托着空出来的手掌和前臂,仿佛在等着这人自己迈出第一步,于是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对方。
这一瞬间,姜慎只觉得自己右半边身突然麻了,他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左边的眼睛无意识地乱眨。
骆凡见状,还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于是又凑近了去看他脸上盖的纱布:“这包的好像不是很好。”
姜慎回过神来,结巴道:“还行,走…走吧!”
骆凡领着他离开了校医院,两人就这么并排走在校道上。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谁也不愿提起那条不成文,却一直被大家默默遵守着的‘正青不能并肩而行’的规定。
掌心相对而贴的感觉很特殊,那些在心底悄然滋生的情愫,好像就是被这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所熏养出来的。
姜慎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有些不寻常,他好几次想要偷瞄骆凡,但是此时此刻,那人正站在了他的正右方,光靠左眼,是没办法看到的。
他正纠结要不要完全转过头去,才刚想要动一下,就听见骆凡在他右耳边上开口:
“给你请假了,直接回宿舍吧!”
于是,姜慎的头就像是被人突然拉了刹车似的,在转到一半的时候顿住了。
骆凡见他反应有些奇怪,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疑问:“嗯?”
声音钻进耳蜗,姜慎的耳根便瞬间红透。
“回…回……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