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不知道，明明刚才还站在对面街的那群人，何时就走到了他们餐桌附近。站在最前面说话的女生扎着高马尾，而她看向的人，则是坐在骆凡旁边的那个男生。
她全程都带着笑，但明显感觉到心情不太好。
现场除了骆凡之外，其余跟他同班的人都觉得非常尴尬，男生转过来跟他的同学们对视了几眼，最后局促地站起身，红着脸对那个女生说道：“对…对不起啊！我们……不是故意的。”
后者大方地接受了他的道歉，下巴一抬，视线往下，露出一个微笑，答道：“没关系，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骆盛涵，你们应该也看出来了，我们几个是柯荫的学生。”
搞不懂为什么突然上演‘自我介绍’这一出，底下有的人仗着自己不是站起来当面交涉的那个，便开始在那边摊手兼打眼色。
男孩也觉得莫名其妙，他不愿独自面对这窘境，于是便‘很不明显’地一直伸手去戳骆凡的胳膊。
骆盛涵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她低垂着眼帘，天生就带些微笑弧度的嘴角又往上翘了一点。
骆凡一直不愿意抬头看她，可身旁这个一直戳自己的人实在是太过烦人，他不胜其扰，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这一站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有些近了。
“你还有事吗？”
大家也是第一次看骆凡这么说话，大概跟面前这个女生是认识的，而且关系并不是很好。
骆盛涵看着他微微歪了下头，打量了半晌，突然回过身，把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女生拉到了骆凡面前，说道：“这是我同学李桐恩，她想认识你。”
这个叫李桐恩的女生看起来很害羞，陡然被拉到男孩跟前，只敢快速地瞄他一眼，然后就全程低埋着头。
骆凡烦得深呼吸了一口气，也不好让人家女生尴尬，便局促地打了声招呼：“你好。”
骆盛涵在他跟李桐恩之间扫视了一眼，笑着决定把这个‘红娘’做到底：“既然认识了，那就顺便交换一下手机号码吧？”
闻言，女孩忙不迭地伸手往自己的包里掏手机，却听见这边骆凡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没有手机。”
前者一愣，尴尬到后脖颈出了一层细汗，而后转头不知所措地看向骆盛涵。
骆盛涵收了笑容，盯着骆凡不知道在想什么，后者轻轻移走目光不去看她，话还是说得毫不心虚：“你不知道吗？我没有手机啊！”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只是骆盛涵自己忘记了。但她断然不会把这次的尴尬归咎于自己记性不好，只是觉得骆凡落了她的面子。
尽管心底怒意翻腾，但在公共场合绝不大声发作。这似乎是他们兄妹俩为数不多的共性之一。
骆盛涵笑着点了点头，挽着李桐恩的手把对方往自己身旁拉过来了些，眼睛依旧盯着骆凡，但似乎已经没有死磕到底的打算：“本来有些话应该两个人单独说才好，但现在没办法了，只能由我来转达了。”
她扫了一圈餐桌周围的其他人，继续说道：“我们还有事，不打扰你们吃饭了。”
她说完，底下便有个男孩子偷偷用嘴型无声道：“已经打扰很久了。”
骆盛涵眼尖，一下就瞥到了，她笑容蓦地垮了下来，马尾辫一甩，步子一跨，险些拽倒一旁还愣着的李桐恩。
柯荫的人一走，餐桌上便炸开了锅。最先激动起来的就是那个挡了骆盛涵第一发子弹的男孩子，他撞了下骆凡的手臂，惊奇道：“你认识那个‘高马尾’？”
骆凡看了看他，长叹一口气，点头：“嗯。”
“怎么认识的啊？”
到了这会儿，在这张桌上，已经没有那么一张脸，是上面不堆叠着八卦的了。
骆凡扫视了一圈，只觉得无奈，不太情愿，但依然老实地回答：“就……我妹妹。”
“亲妹妹？”
“对。”
周围有那么几个人在听到这句话后便瞪大了眼睛，在这种时候，如果突然间‘哇’的一声显然就有些失礼，但互相之间对视做做表情什么的，总不会丢什么脸。
“凡哥，我说句实话，你听了别生气。”
有个女孩坐在斜对面，跟骆凡隔了一整张餐桌的距离，她这么跨着太平洋说话，两岸的人就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听她讲。
“之前我老在饭堂看到你白饭就着青菜这么吃，连个肉菜都不点，总觉得你家里应该挺困难的，还老给你买烤肠吃，但是今天看到你妹妹，我觉得，你家里环境应该挺好的吧？”
“其实你是不是嫌饭堂的肉不好吃才不吃的？我还给你烤肠我是不是多事儿了？”
这话给骆凡问笑了，他摇了摇头，连忙打消对方的忧虑：“没有，谢谢你请我的烤肠，很好吃。”
“骆凡，说实话，你妹妹成绩是不是不行啊？怎么会在柯荫读书啊？”
男孩刚说完，他隔壁的女同学就很有眼色地推了他一把。后者替旁边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感到抱歉，于是很不好意思地朝骆凡笑了一下。
可惜，那个神经大条的家伙并不领情：“干嘛？骆凡又不介意，一看他跟他妹的关系就一般啊！”
骆凡注意到女孩子沉下来的脸色，便连忙接下男孩的话：“没关系，我跟她的关系，确实也就那样，兄妹嘛！进入青春期以后，就不太在一起玩了，但是她不是因为成绩不好才进柯荫的，是爸……她妈，希望她将来能出国。”
“看，我就知道。进柯荫的百分之八十是奔着国外去的。”
“那他们就去国外好啦！在座的都是未来的精英，祖国由我们撑着！”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之后，就再也没人提起柯荫。
骆盛涵这个人仿佛从未在今晚出现过，但骆凡深知，今晚还没结束。
——
夜里十点，骆凡才回到家，偌大客厅内，一盏灯也没开，只剩电视闪动着蓝光，照得坐在沙发上的那人的脸色忽明忽暗的。
骆盛涵在家时就喜欢在客厅里呆着，无论是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还是蹲在茶几边上逗她的狗，反正就是不爱回自己的房间，这点，跟同在这个家里住的骆凡完全相反。
骆凡进门后只看了前者一眼，而后便低下头，径直往楼梯走去。他不大愿意跟这个家里的人讲话，可偏偏有人不如他的愿。
距离楼梯口还有几步路程时，他爸突然出现在了转角处，看到骆凡后，竟会下意识地愣一下，随即尴尬地，有些疏离地，笑着冲他点了下头。
他们父子俩一句话也没说，从见面到站在一起，表情客套得仿佛是在街上偶然碰见的邻居。
骆凡看着他爸骤然把客厅的灯全部打开，灯光亮起，骆盛涵脸上那点因为电视剧而堆起来的笑意便瞬间碎了一地。
她不耐烦地看了她爸一眼，换了个姿势，用手撑着脑袋，整个人斜躺在沙发上。
可骆凡他爸好像不怎么会看人的脸色，大晚上的，也不知为何突然要端起那副已经被他丢掉很久了的长辈架子：“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要是不学习就早点睡，别一放假就看电视玩手机的。”
骆凡有种不祥的预感，正欲逃离现场，不料火已经烧到了他身上。
“你看看哥哥，每天学到这么晚回来，有时候晚上一两点了还在学，这就是为什么他能考附中，你就只能上个柯荫。”
他说到这儿时，骆盛涵已经很给面子地把整张脸转了过来。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她爸一会儿，随即冷不防地笑了一下。
后者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她这笑是什么意思，突然就听到她说：“爸爸，给哥买个手机吧！”
骆凡怔了一下，右手捏紧书包的背带。
他爸皱了皱眉，嘟囔道：“好端端的说什么手机？”
骆盛涵一耸肩，轻松地说道：“同龄人都有手机啊！今天我跟我朋友一起，撞见哥跟他同班同学一块儿去餐厅吃饭了，我朋友想要他手机号码来着，结果哥说他没有手机，我看那会儿，大家看他的眼神好像都有点怪怪的。”
这么一段话下来，似乎到处都是重点，可对骆凡他爸来说，关键信息只有一个。
“你今天到外面吃饭了？”
骆凡抬头，无奈地‘嗯’了一声。
“你跟我到楼上来，我有话跟你说。”
上楼梯前，骆凡回头看了骆盛涵一眼，后者脸上又重新挂起了笑容，虽然眼睛盯着电视，那笑却不是冲着电视里的内容。
——
这些年来，父亲极少踏入他的房门，为数不多的几次，都说了一些让骆凡不爱听，却不得不听的话。这会儿他看着他爸拉了张椅子坐在他床边，突然他就有种不想进门的感觉。
“虽然我知道，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跟朋友一块儿出去吃吃饭，有点社交活动，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我也跟你说过，我们这个家的情况，跟你朋友们的不是一回事儿。”
“爸爸没用，你妈过世了以后，我没有一份工作做得长，后来还好遇到了你阿姨，她虽然不是很喜欢你，但好歹她还肯让我带着你跟她一起过日子，我是发自内心的，很感激她，很尊敬她，也很爱她。”
“后来我又丢了工作，是她一直在花钱供你上学。对一个小孩来说最重要的两件事——给他吃饭和供他读书，她都给你做到了。”
“这些年，我因为身体的关系，一直没有出去工作，这个家一切的经济支出，都是你阿姨在负担。”
“你可能觉得，你阿姨现在生意越做越大，我们家的日子也越过越好了，多要点零花钱，出去吃吃饭，买点别人都有的电子设备，也不过分，就像……就像小涵那样。”
“但我始终想你记得，你跟小涵，你们俩不一样。虽然你们俩都是我的孩子，但只有小涵，是你阿姨亲生的，所以，无论她是每年丢几万块钱给她女儿去读柯荫，还是给她女儿买最新的手机，电脑，这一切，都只要她愿意。”
“我说这么多，你明白吗？”
骆凡他爸坐在床边，而骆凡坐在书桌后面。前者说着说着就把身体转了过去，然后全程就背对着骆凡。到现在说完了，才又把人转回来。
却见骆凡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就做起了从学校拿回来的试卷，突然听到自己的提问，他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我明白。”
他手边还放着几张空白的卷子，看样子今晚得忙到凌晨一点。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他爸又觉得自己这么呆在儿子的房间里有点尴尬，于是干巴地笑了一声，手心搓了搓裤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好好学啊！中考咱们继续考个重点学校，将来上个好大学。”
骆凡看着他爸替他关上房门，良久，他才把手上的笔放下。
手边那几张空白的试卷，只要看的人稍微留点心，就会发现那上面的题目是一模一样的。这是今晚晚修时替科任老师发的作业，多出来了几张，他原打算放学后顺道拿回去办公室，不料临走时又被一点别的事情耽搁了，去到时办公室已经锁了门，他这才把这些卷子给带了回来。
他爸刚才说的那些话，仔细一想，其实还算客气的。从小到大，他听了不下数百次，阿姨对他，对自己，是如何如何的恩重如山。
骆凡自问也从未不满于阿姨给的任何东西，他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处境，因此一切有可能惹她不高兴的事，他都不会去做。
她对自己有养育之恩，这点他一直记着。尽管对方可能不需要，但他还是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够报答她。
本就已经谨记的事，不需要被反复提醒，多此一举，反倒，会让当事人感到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