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绮姳原本也就是因为听说那家人拿了钱还打人才生气，其实她既不知道那家人究竟是哪家，也不知道他们家在哪里，故而顾小月的担忧实在是多余，但谁能想到事有凑巧，天道轮回呢？
万绮姳买肉的地方就在那家对面，她去的时候，对面那户人家还在愤愤不平地当街咒骂，骂天骂地骂天杀的孟医生，万绮姳气的不行，到底是没忍住上去同他们理论。
可她又不敢说自己与孟鹤卿是什么关系，怕被对面的人抓住把柄又白挨一顿揍，故而说出来的话也不痛不痒，毫无用处。
万绮姳拎着包好的肉，气的脚后跟都哆嗦，就在这时竟看到三两街的路口上蹲着几个流氓混混，偏偏其中一个她还认得。
“王大头，你在这蹲着做什么？”她喊道。
那王大头乃是她的邻居，同他老爹住在胡同的另一头，因整日里贪玩不正干隔三差五就被他老爹追着打，胡同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不爱搭理他。
“我蹲我的，要你管！”王大头嘴上说的厉害，实则已经露出害怕的神色。
“怕什么，我又不认得你爹，难道还吃饱撑的去给你告状？”万绮姳说道。
“你不去说？”王大头听她这样说才拎拎裤子站起来，向她走过来，“那你来这干啥来了？”
“买肉。”万绮姳提着买好的肉在他眼前晃了晃，王大头才不到十七，个子窜的飞快足足高出万绮姳一个头，然个子虽高，人却是傻的，看见肉走不动路，“看什么，没见过肉？”
“没见过这么好的。”他说。
“想吃？”
“嘿嘿。”他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了。
“好说，都是邻居回头给你爹送些去，让他做给你吃。”万绮姳道。
王大头先是高兴，后来又咂摸出味儿来，问道：“这么好，为啥？”
“因为你帮我呀。”
“我帮你啥了？”
万绮姳便指给他：“看到卖肉的对面那户人家没有？”
“唾沫星子乱飞那个？”
“就他。”
“干嘛？揍他一顿？”
“揍什么呀！你揍的过吗？”万绮姳问。
“这有什么揍不过的，你看他那怂样！”
“那就好，不过先不用揍，你就跟着他，要是你跟累了就让你那些朋友跟着，都是仗义人，他们不能不帮你吧？”
“那肯定，我的朋友，那还用问？”王大头一拍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道，“怎么干，你说！”
“就跟着他们家，他们走到哪里你们跟到哪，跟丢了不要紧，见着了就再跟，凡是他们碰见的，说话不说话的，你们都跟人招呼，就说他们家忘恩负义！狗咬吕洞宾！他们要打你们，你们想打就打，想跑就跑，就这么着！”
“就这？”
“就这样！”
“那跟几天呢？”
“先跟着吧，反正多跟一天多给你一天的肉。”万绮姳说。
“得嘞！请好吧您！”
接下来几天，万绮姳去了剧院上班，盘着整齐干净的头发，穿着素净的条纹旗袍和平底的绒布鞋，虽然有些不习惯，但她心里却很高兴，觉得自己这副模样比起从前要体面的多了。
剧院的工作不算太辛苦，负责化妆的除了她还有一位姓林的女先生，四五十岁的模样，矮矮胖胖的像一座白玉菩萨，因为经验丰富凡是主要演员或客请的外来演员妆容都由她负责，其他配角演员或不太要紧的角色都交给万绮铭，有时闲来无事她也会被喊着客串几个小角色，有时有那么一两句台词，有时一句也没有就是跟着人走路做动作，她都乐在其中。
拥有了新工作的万绮铭总是有许多的分享欲，她想把自己的这些快乐都告诉孟鹤卿，然他最近却似乎工作上诸多不顺，总是心情不好、郁郁寡欢，有时万绮铭兴致勃勃地与他说自己遇到的趣事，他也只是随口敷衍，没什么心思的样子。
可她想，若是放在以前，就算是他工作上再不顺心，也不会这样冷淡自己的。
她想起前天从剧院里听见的男主角朗诵的台词——时间会冲淡一切，淡到像一粒盐掉进水缸里，我尝不出它的味道，你也尝不出它的味道，所有的人来这里舀起一瓢水都尝不出味道，于是我便骗自己，不曾有一粒盐落在其中，你们都信了，然我却时常会在夜深人静时惊醒，想起落在水缸里的那粒盐。
她想，原来这句台词是那么的让人神伤，是一种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神伤。
就像是此刻，万绮铭看着孟鹤卿的脸，她似乎是有些伤心的，可似乎又没有想象中那么伤心，这感觉就像是看着时光流逝，青春不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来吧老去，这一刻万绮铭握着自己的心，不知究竟是该难过还是该庆幸，其实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深陷其中。
这日，她依旧在早晨八点的时候去剧院上班，因为剧院离三两街不是太远，所以这两天她总是一大早便拐过去看看那户人家。她有时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光彩，可是更多的还是觉得大快人心。
从街口出来恰好又遇见王大头，便打了个招呼，如今因为一口肉的缘故，王大头几乎要拜了她的码头，见面总是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大姐”。万绮铭其实对这些江湖习气的东西不是太感兴趣，但他非要这样叫，她又没有办法。
路过一辆黑色汽车的时候，万绮铭禁不住多看了一眼，因为在三两街毕竟不是沿海路，这样的车并不多见，就在她即将走过去的时候，车窗却落了下来。
“万小姐。”
万绮铭顿时停住了脚，她看着车里的人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又是陌生又是熟悉，依稀竟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先生是……”
“鄙姓孟，万小姐若不介意上车来聊一会儿？”
万绮铭突然醒悟过来，怪不得自己明明不认得他却又依稀觉得他那样熟悉，原来是因为这人长着与孟鹤卿一模一样的眉毛和鼻子，还有下巴和鬓角，若说有所不同大概也就是眼睛，孟鹤卿是双眼皮，目光要更加柔和些，而这个人却是单眼皮，目光要比孟鹤卿冷漠许多。
“孟，行长？我正要去上班，恐怕没时间……”
对方却只是将车门打开，以一种无法拒绝地态度说道：“那正好，我可以让我的司机送您去，万小姐，请。”
万绮铭无计可施，只好上了他的车。
“万小姐，去哪？”他看起来很和气，说话的语气很轻，甚至是面带微笑的，但万绮铭却从他身上感受到更大的压迫感，直让她透不过气来。
“哦，时代剧院。”
“您现在去时代剧院工作了？”
“是。”她机械似的回答。
“哦，那要好的多了。”他仿佛是不经意，但万绮铭相信他就是故意这样说的，因为接下来他便又说道，“希望您理解，作为哥哥，我一定是要了解一下他身边人的情况的，您应该不会介意吧？”
“嗯。”
“其实我知道您很不容易，现在能为了鹤卿换成现在的新工作想必也费了许多心血，我个人是很佩服您的，包括您为他所付出的一切的良苦用心，”他摸着自己的心口说，“这是真诚的。”
“您过奖。”
然他突然话锋一转问到：“刚才跟您说话的那个男孩子是……”
“啊，那是我的邻居。”万绮铭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王大头，然后她又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我的方法，万小姐，”他笑着回答，继而又说道，“邻居啊，邻居对您的事情都这么上心的？那他肯定很欣赏您，当然了，您很漂亮，这一点都不意外，或者您肯定给了他一些好处，很抱歉我是个商人，可能我的想法会比较势利，这不太好，我知道这不太好，但是通常如此。”他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是隐去了，但很快又凝聚起来，就好像从来没有隐去过的样子。
万绮铭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并没有说任何过分的话，但从他的目光里，她看到赤裸裸地怀疑与羞辱。
“不好意思，孟先生，您的车我坐的很不舒服，我要下车。”
“当然，您随时可以下车。”于是他让司机靠边停车，“最后再占用您一分钟，因为我实在是有些疑惑，您为鹤卿做这么多，那么您知道他现在有女朋友吗？我是说，不是像您这样，而是正式交往的可以带到同事和朋友们面前的那样女朋友。”
万绮铭僵住了，她不知道这一刻自己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痛吗？好像也没有，没有任何感觉。
“您不知道？他没有跟您说过，他正在跟一名品德教师交往吗？我个人是很满意的，因为您知道我们家对于这方面有很高的要求，鹤卿在这方面可以说……”
“孟先生，看不出来您是这么平易近人的人呢？我是跟您弟弟熟也不是跟您熟，怎么聊起来没头的？”说完便甩了车门走了。
万绮铭不知道自己是打哪里来的胆色，敢这样同孟鹤林讲话，可又转念一想，她怕什么？大不了鱼死网破，谁怕谁呢。
孟鹤林独自在车里沉默了许久，李达山漫无目的只好问道：“孟总，再去哪？”
但孟鹤林并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你说她是不是挺讨厌的？”
“谁？”
“就她，怎么那么不懂礼貌？我没有给她面子吗？没有吗？”孟鹤林的脸色很难看，他想，若不是为了孟鹤卿自己是死活都不会趟这趟浑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