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中间不曾有人来叫我起身。
莲知说,夫人分别派人向宗学和昌裕郡主那里给我告了假,说是我偶发身体不适需要休养。
母亲是个精明的人,“身体不适”是个模糊的形容词,不适的原因可以有很多,时间也可长可短,这个说法适合解释我眼下状况。
掐指一算,到我及笄的日子只剩下六日,这几天我便得了母亲恩准在家休养。
做衣服的裁缝婆婆又被母亲请来为我改衣服。
裁缝婆婆没有半点不耐烦情绪,我想,这是看在母亲让碧盈姑姑递上只装满银锭的托盘份上。
母亲做这事时没有避开我,我看见碧盈端着一只托盘走过来,托盘上蒙着块轻薄的红绸布,一看便知道绸布下面盖着的东西是银子了。
今天礼服的修改不过是在领口处加一块花边装饰,这样领子就会高出一截,正好遮挡住我颈子上的伤口。
那道伤口不长也不深,却在白皙的颈子上显得尤为突兀,到底需要找些东西遮掩。
这几日,莲知在包扎伤口的纱布外系一条质地轻薄的丝质长巾作为装饰,用来帮我遮挡住白花花的纱布。
我受伤这个事传出去总归不大好。
眼看定安公家的女儿就要及笄,偏在景贵妃宫里来人到我家后,我的颈子间莫名其妙多出块纱布来。
这事让有心人听到,少不了要说我家闲话。
我对镜照过,颈间系着丝质长巾的我像是个北方边陲之地来的女人。
我见过那些女人,她们有着不同于京城女子的粗犷长相,但没有京城女子礼数繁多。
那些北方女人有些是随着她们的丈夫来到京城的,夫君在战场上立下军功、获封爵位来到京城,女人们也跟着成为一座府邸女主人、朝廷亲封外命妇。
还有几位北方女人自己就是上阵杀敌的将领。
母亲自我幼时便对我说起,有几位北方来的姨姨是巾帼不让须眉。
她们的战功之高,让不喜女人的朝堂都得耐心听她们站在大殿上分析战事,让深深忌讳后宫女子干政的圣人到底要给她们军功封赏。
上阵杀敌是九死一生的事,世人再如何说女人不是,总要面对死里逃生的人积攒些口德。
边陲之地人口稀少,中原的兵士嫌弃边关条件苦寒,给得饷银又少,不愿千里迢迢前去驻守。那些地方要是真的打起仗来,是个人就得学会提刀保卫家园,很多时候便顾不得征兵来的人是男是女。
父亲在领命去西北边关以前,在北方边境要塞驻扎过一些年头。
那些来到京城的北方将领不少是父亲一手提拔上来的部下,他们一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
从西北边关回到京城的短暂时间里,父亲常会与他的老部下在家中小聚。
我偶然碰见过几次,席间的父亲会与老部下们谈笑怒骂,那时的他是神采飞扬模样,一点不像世人口中那个有板有眼的定安公。
见我站在门口,父亲便会心情很好的叫我过去,给诸位叔伯姨姨挨个见礼。
那些叔伯姨姨看到我,纷纷称赞我出落得愈发美丽了,将军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好福气,直听得我心里喜滋滋的。
几位姨姨还会亲昵地拉着我说话,有位擅长枪法的姨姨总会问我最近剑练得如何,要不要改天去她府上同她学枪。
我性子天生疏懒,只说学堂课业紧,在家练剑的时间很有限,更别提学枪法了。
这种时候,父亲通常不会戳穿我是懒于练武的事实。他只说,我的女儿姓唐,她到底是要出嫁的,嫁去的人家不是京中贵族,便是各省世家。
这时姨姨们就会反驳父亲,说她们同样是女人,也能上阵拼杀,我和她们相比又不差什么。
父亲便苦笑着给自己斟酒,不再说什么了。
见到这些叔伯姨姨的日子很少,大多数时候他们不是去到边关驻守,就是领兵前去抵御外族入侵。
前朝留下了太多问题给禹朝,其中包括甚少停歇的边关战事。
同战场上回来的这些姨姨说话让我感到舒服。
她们才不像后宫里的娘娘们那样,一旦我和令颜被邀请去做客,娘娘们便会问,我和令颜去某位嫔妃的宫里时,那宫的嫔妃对我们说了什么话。
饶是令颜习惯于应付此类问题,也是提着十分小心回答,生怕哪句话说错挑起后宫失和。
这种问题我干脆装作听不见,这可比母亲问出的事情更难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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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及笄的日子很快便到了,各种礼仪典章母亲给我逐条细细叮嘱过,这次我将礼仪流程背得滚瓜烂熟。
在这段时间里,令颜来探过我几回。
我心知自己受伤这事瞒不了她,便推说自己练剑时不当心划破点油皮,及笄日子眼看便到,于是告假在家中温习礼仪。
令颜的优点是温柔得体,凭借她的敏锐,她能够猜出来很多事情。但若碰上对方有心遮掩,她即使看到知道,也会装作她不知。
正是令颜的这份得体,才让她在皇室宗亲女眷中显得与众不同。
及笄这天,我穿上修改过多次的礼服,这衣服看得我已然生倦。
一应饰品也是早早定做好送到家里的,碧盈忙前忙后替我穿戴。
母亲不放心莲知,她嫌莲知毛手毛脚的容易出岔子。母亲让碧盈姑姑从前天开始住在我院子里,替我张罗着大小事情。
碧盈本要替我戴上碧玺珠子串成的禁步,我说:“碧盈姑姑,请等一下。”
我叫莲知过来:“莲知,我交给你的那枚玉佩在哪儿?”
莲知很快会意,她知道我在说什么,便从妆台最上面的小抽屉里拿来了我要的东西。
我示意莲知把东西递给碧盈:“姑姑,戴这个吧。”
碧盈正是不解,我解释说:“终归是定过亲事,既是人家一片心意,那便戴着罢。”
这下碧盈也懂了,她平日里唠唠叨叨的一个人,对这事倒没说什么。她替我将玉佩悬挂在白玉串成的腰带上,又在玉佩下面手指灵活地打好个漂亮络子。
穿上礼服的我像个僵直偶人,要由莲知和碧盈两个人左右扶着向前走去。
仪典流程我演练过多次,今日照做便是。
转身时我偶然瞥见场上宾客,不意外地看到令颜与宣城长公主,还有一些同窗与她们的母亲。
及笄后没多久,我颈子上的伤口就好了,可以如常恢复上学。
每天上学前,我都会记得把父亲带回来的那块玉佩挂在腰间做装饰。
如此几天下来,令颜见我成天戴着同一块玉佩,定要好奇问我。
我淡然回答:“未婚夫送的,说是定情信物。”
这话说完我连自己都恶心到了,苏恒那人我都没怎么见过,同他哪来的什么感情。
此事说来也可笑,两个并不相识的男女因为家中长辈几句话便要定下婚约。
我觉得这事荒唐极了,世人竟还美其名曰父母之言。
我同令颜说话时正走在皇宫里的甬道上,再向前走几步路便是宗学。
路上前后走着几位同窗,我说话时也没避着人,同窗们定是听见我说了什么。
不出三天,我听到圣人赐婚四殿下庆晖与薛大学士孙女薛雯的消息。
听到同窗们议论这个消息时,我正在收拾东西,想着下学回家。
我心知,是我自己央求家人另觅他人、先行定婚,所以我心里没有遗憾这类的感觉。
我反而庆幸,自己以后不用再面对景贵妃和庆晖。
我下学后决定直接回家。
今天碰上令颜来癸水,她惨白着张脸让女使搀扶着上了自家马车,没力气去太后宫中小坐。
出宫时候,有人来我马车外传话说,映小姐,四殿下有请。
我打开车窗一瞧,是庆晖身边内侍何景。
我立刻缩回探出窗户的脑袋,递给莲知一个眼神。
莲知会意,下车去请何景离开。
莲知说:“何内侍,您家殿下已有陛下赐婚的未婚妻子,我家小姐也同苏家商定了亲事。我家小姐总该避一避嫌,不好见外人男子。而殿下若要见小姐,也是于理不合。”
何景不依,还是对我说:“映小姐,您去见一见殿下罢,他近来不太好……”
“何内侍,”莲知打断何景,“殿下如若身体不适,请太医去看便是。我家小姐不是女大夫,不会给人瞧病。也请何内侍日后对我家小姐放尊敬些,小姐的闺名不是外人可以随口称呼的,还请内侍日后称呼我家小姐一声‘唐小姐’。”
我听莲知三言两语打发何景,很快上车来。
车子继续向前行进,我坐在马车上,手里把玩腰间那块玉佩。
玉是好玉,雕工也不错。
最为重要的是,这东西是一个绝妙的工具,可以堵住同窗们散播流言蜚语的嘴。
这玉佩还能拒绝庆晖没来由的执着,陪伴我演完定婚这场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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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苏家在我及笄那天备下一份厚礼,算是礼数周全。
及笄那天过后,苏运龄总督差人送了聘书过来,看来当真想要我做他家孙媳妇了。
事情都到了这份上,哪怕说我定亲这事是扯大旗拒绝庆晖,那也得做完整套戏码。
因此在苏总督向父亲提出,让我同苏恒见上一面时,我是不好推辞的。
这天一早,苏家的小厮来送请帖给我,家人接了帖子,再把东西递到我的手上。
那边莲知谢过送东西来的婆子,我戴好红珊瑚珠子的耳环,从镜子前抬起头来,伸手接过苏家正式送来的帖子。
帖子用红色丝带系好,上头附着一小截桂枝,娇艳小巧的桂花开在枝头,花儿尚且沾染着清晨晶莹剔透露水。
我拆开丝带打开帖子,里头夹了张洒金粉的信笺。
我对着太阳光看过,用纸是陶然当地所产云陵纸,不是京畿产出莱山纸。后者是京中公文撰写用纸。
信纸上熏过香,我嗅了嗅,是桂花香,闻起来是甜丝丝的柔和感觉,不会呛得人难受。
信笺上面写着一手工整的楷书字迹,用词文雅客气,大意是请我过府做客。
信上还说,如果我一个女儿家觉得前去苏府多有不便,他苏恒可以去到定安公府上拜访。
我看向落款,那里写着“苏蓝骞”三个字。
我问过父亲,他说,“蓝骞”是苏恒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