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那么险,底下就是黑水潭,深不见底。”
宋生姜面带威吓,“进了山就得听我的。那石壁,你攀不得,你阿爹我也没那个本事!”
他见过那些采蜜人,常是三五壮年男子结伴,寻蜂、摘巢、取蜜,这些甚至都是家中不外传的技艺。
头回进山,宋生姜实则早就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准备。
无论如何,人命和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他严肃道:“回去,别再胡闹了!”
宋澄之恍若未闻,用尽浑身气力朝黑潭边上阔步而去。距离石壁越近,熟悉的嗡鸣声就越发听得清楚。
那是蜜蜂振翅的声音!
宋澄之目光紧紧锁定石壁岩层里的小型洞穴,果然看见几只体型圆润得小蜜蜂正携带花粉往洞穴里钻。黑水潭附近的低洼里,也有采水蜂的踪迹。
宋生姜亦步亦趋追来,在水岸边紧紧拉住了宋澄之的胳膊。
他压着惊奇的情绪,不敢相信宋澄之居然真的找到蜜蜂巢穴。只板着脸,严肃道,“不准再往前了。”
宋澄之恍然回神,才发觉自己已经立在水岸边一块并不牢靠的碎石上,冰冷的湿气窜上来,教人脊背发凉。
她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安全稳固的土地上,才翘起嘴角,略带神秘地俏生生和宋生姜说:“阿爹,我不上去,石壁悬崖上的蜜蜂也能乖乖到我这里来。”
看着宋澄之后退回来,宋生姜刚松了口气,谁知她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异想天开的。
宋生姜警惕道:“你这又是准备胡闹什么?”
宋澄之卖起关子,“阿爹,这里有水源,野花也很多,应该不止有石壁上一窝,附近一定还有别的巢穴。我们没有帷帽,野蜂未经驯化,会很凶猛,不能硬来。”
宋生姜气笑了,心道:你还知道野蜂凶猛,不能硬来?
他努着嘴角,愁问:“那要如何?”
宋澄之答:“找弃巢!”
“有何用?”
宋澄之已经开始寻觅,一会儿弓腰翻翻倒伏在地的腐木,一会儿抬头找找树木枝节的分叉口。
解释起来也简单,“找弃巢是为了收集蜂蜡。运气好,里面还有些小蜜蜂才能察觉的甜味。”
宋生姜听得越发不解,眉头皱巴巴的。
宋澄之顿了声:“我根本就没打算采蜜。”
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今天能爬上这山已经勉强,回去怕是得腰酸腿疼小半月。不光要让她攀山壁、上高树,和尾带尖刺的野蜂正面交锋,还得和那些身强力壮的采蜜人们竞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想要做的,是诱蜂,是将野蜂驯化养殖,是要能够作为稳定长期的糖分来源的。
这场倒春寒过去,转眼就是盛春,天气日渐温暖明媚,树芽抽枝,娇花漫山。
万物生长,悄然发生,蜜蜂也并不例外。
适宜的气温和丰富的蜜源,会让蜂群进入快速生长的阶段。
新的蜂后也会在这个时期诞生。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蜂巢也容不下两个蜂后,新王出现后,蜂群就开始分化为两个阵营。
分蜂,就是新蜂王带着自己的信众寻觅新的宝地筑巢。
很多蜜蜂养殖者都会瞄准春季分蜂高峰期,用涂了蜂蜡的蜂桶引诱蜜蜂进入,将蜜蜂的巢穴固定在蜂桶中,便于管理和取蜜。
等到了后期,也可以人为分蜂,不断扩大蜂群。
宋澄之自然也是这么打算的。
况且这里多的是未经建设、耕种的大片山野,草植茂盛,蜜源自然也十分充盈。
足够她一个人倒腾了。
她将这些慢慢解释给宋生姜。
宋生姜听得一头雾水,他根本不知道,野蜂还能养殖在自己家里,随时想吃便取一些。若是让那些整日里命悬一线就为了取点蜂蜜的采蜜人听了,不得气得当场吐血?
再者说,就算真能将蜜蜂养在家中,难道不会惹得家宅不宁,被叮咬得浑身是包?
宋生姜神情困惑,似乎在信与不信之间疯狂摇摆。
其实,若是在昨天之前,听宋澄之这么说,他是断然不会相信的,甚至连一个字都不会多听。
可他昨日从许禾和宋阿奶的口中,知道了宋澄之忽然有了让母鸡下蛋的本领,便不再敢轻视。
他犹豫了会儿,并没有正面回应宋澄之。而是问她,“你是从哪知道这些的?”
以后让他们讶异的事还会一个接着一个的来,逐一解释麻烦太多。
宋澄之斟酌道:“前几天昏昏沉沉,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许多神仙,是他们教会了我许多东西。”
“神仙……”宋生姜喃喃道。
回想起阿澄昏迷的那些日子,宋生姜呼吸蓦地沉重。
当时请的郎中甚至已经让他们料理后事了,阿澄却突然苏醒。的确只有神仙显灵,才能做到了吧!
况且听她描述,只要能诱蜂回来,那么获取高昂蜂蜜几乎是无本万利的事。遑论找弃巢也并不危险,只麻烦了些,一天找不到,那就找两天,总比在山下的破茅屋干坐着要好。
宋生姜抿起嘴角,下了决定:“行,阿爹信你。”
父女协作,沿着黑水潭四周向外翻找。
足足花费半个时辰,才终于在一棵陈年腐木形成的大树洞里找到了几块弃巢的残片。
宋澄之小心翼翼地用镰刀将蜂巢残片和树洞分离,收进了麻布包袱里。
她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阿爹,还得麻烦你记住我们今天上山的路,和这黑水潭的位置。等我们回去做好了诱蜂桶,还要再来。”
折腾这么半天,宋生姜约莫看明白了,他四处张望着记下路线和风景,还和宋澄之总结道:“有水,又有花,最好还能挡风遮雨,看来蜜蜂也跟我们这些农人差不多。”
宋澄之思量了下,还真是。
有水源,有能种出粮食的土壤,再有个遮风挡雨的屋子。
蜜蜂也知道挑好地方,人又何尝不是?
她也在想,宋家院前种不出粮食的田地,摇摇欲坠的破茅屋,注定是不能长久的。
赶在天色变暗前,父女俩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宋生姜渐渐没了清早时的严肃深沉,时不时问上几句,“你说的那诱蜂桶,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宋澄之耐心解答:“其实就是用木头挖个窝,或者找些木板用楔子拼成四方的箱子也行。再钻几个小洞,让蜜蜂进出。最后烧化蜂蜡抹在箱子四周……总之,还有得忙呢,到时候就麻烦阿爹、阿爷帮忙了。”
“木工活,你阿爷最拿手了!阿爹我呢,也是得了真传的!”
宋生姜笑着,说的时候,双眼亮晃晃的,一粒名为的希冀的种子落在了他心头。
这是自打他十岁那年,从京城小少爷流落到广陵郡成为难民后,为数不多的几回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山路难行,归家时已起了暮色。
许禾等着他们爷俩,等得心慌。好不容易见了人,又气得拿着扫帚怒视两人,一副要将他们二人扫地出门的架势。
幸好有宋生姜做掩护,宋澄之麻溜地躲进屋子,抱着糯米团子似得小阿澈开始今天的充电。
翌日,他们没上山。
宋澄之还是起了大早,刈草抓虫子,忙活完喂鸡,又拿起烧过的木柴炭在石板上画了诱蜂箱的简易图纸,宋生姜和宋阿爷两人研究许久,铆足了劲捣鼓所谓的诱蜂箱。
古代养蜂技术还很落后,有时分蜂群会在屋檐下、废旧陶罐里落巢。胆子大些的人家会对它们稍作照料,等到了流蜜期直接割巢取蜜。
巢穴被毁,这窝蜂群被迫离开,寿命很快走到尽头。
她要做的蜂箱,箱体很大,中空的部分还得用木条薄板做框架,悬架在箱体之中。
巢框限制了蜜蜂筑巢的形状,取蜜时,可以把对蜂巢的伤害控制到最小。
宋澄之不会木工,只能看着。
时不时提几句——
“缝隙太大了,漏风,不行。”
“这个角能再厚实些吗?我怕不稳当。”
宋阿爷虽然头疼,但十分宠爱阿澄,满口的好。
许禾端着没油没盐的野菜汤过来,嗔道:“公爹,阿澄都让你惯坏了,尽纵着她做这些有的没的!”
宋澄之不急着解释,呼噜噜喝完了野菜汤,立马转移了话题:“阿娘,我还想再喝点儿。”
先前还在怪宋阿爷宠溺宋澄之的许禾,转头就去盛来了第二碗汤。
诱蜂桶很快就做好了,宋澄之抱在怀中查看许久。
宋阿爷的手艺相当好。
蜂箱做的端正,拐角处严丝合缝,给蜜蜂留出的洞口也专门打磨过,摸着是温和光滑的触感。
宋澄之随着沾染了一身好闻的松木香,由衷地赞叹,“阿爷,你真厉害啊!”
“这算什么?”宋阿爷心生感慨,望着远处,想起来旧事,“当初逃难到这儿,两间茅屋和那厨房柴房,都是阿爷亲手盖的。”
只可惜啊……他们穷,用不起好木材,再好的木工技艺,也顶不过一窝白蚁侵蚀。
宋阿爷默默收回了目光,转移了话题,“你俩神神秘秘的,还没说究竟要拿这箱子做何用呢?”
父女俩双双卖起关子不肯说,但被眼里喜滋滋的神情出卖了。
宋阿爷猜不着,却也放手不管了。他打心里希望孩子们能成事,别再像他一样,沼泽里挣扎了几十年,老了,没劲了,再也折腾不动了。
两个老爷们打好了蜂箱,又把拖了几日也没来得及收拾的柴房茅屋顶也顺手修好了。
宋澄之则抱着蜂箱,将那天捡回来的蜂巢割出一半,用火烧融成液状,涂满了蜂箱外侧。
蜂蜡有种特殊的香气,且蜡质天然纯粹,触感亲和。一直到现代,仍是给木质家具打蜡抛光的最优选择。
在古代,蜂蜡还能作为蜡烛的原料,但蜂蜡蜡烛异常珍惜,常是进贡给皇室御用的。
不仅如此,它还能混合花油、矿物颜料,做成口脂、胭脂等物。
若是将来养的蜜蜂多了,总能收集出一些败落的弃巢。不管是留着做家具打蜡,还是卖给妆铺子,都是大好的事。
总之,蜜蜂真的浑身都是宝啊!
她涂抹着蜂蜡,遥想着往后。
那一定,会是很甜、很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