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没回来的前任功曹并户曹的家产，并没有像有些人猜测的那样，被谢峻收入囊中，马邑如今用钱之处多得是，抄回来的财产看着多，也填不了窟窿。

马邑城墙多处破败，需得修补，否则一旦北胡来犯，后果不堪设想。还有马邑的一万驻军，军饷也早已停发，兵库里诸如铠甲，弓箭，刀戈剑戟之类的军备皆有破损，且其数不足。

谢峻大致算了下所需钱帛，十分头疼，怕是把自己全副身家填进去也只抵十之一二。他决定先把驻军招齐，虽名册上有一万人，但因军饷停发，这些驻军早已逃了半数，这点兵曹也同谢峻提过。

谢峻自己又贴补了些钱财，加上抄没回来的家产，给驻军补了两月饷银，靠着这饷银，召回了七千驻军。

他预备安排这些驻军农时屯田，闲时修补城墙，不过当下最令人发愁的还是下月饷银，谢峻连忙上表回朝廷请拨饷银，不论得不得批，先要了再说。不过朝廷那边未必能按时拨饷，还是得有些钱帛在手以备不时之需。

“可惜如今县中大户无人敢作奸犯科，平白少了条财路。”，谢峻十分遗憾地想道。

谢峻在为钱发愁，这县里有户人家也在为钱发愁。这户人家共四口人，户主丁二，妻赵氏，有一儿一女。

原先丁二常与人做短工，他身强力壮，又肯吃苦，家里虽不富裕，日子也能过得下去，可自从丁二意外瘸了一条腿，便只能靠赵氏与人浆洗缝补衣裳过活，日子一日比一日艰难。

马邑最不缺的便是穷苦之人，这户人家原也没有甚么值得一提，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他们的女儿大丫生得罕见的好相貌。

丁二同赵氏容貌皆寻常，不知为何女儿生得如此美貌，杏目雪肤，小小年纪便招了牙人的眼，那牙人不只一次试探赵氏的口风，还说价钱好商量。

赵氏没有应，女儿这般相貌，那人牙子又肯多出钱，哪会把女儿送到什么好地方，大丫今年才五岁，赵氏于心不忍。

五岁的大丫做了个梦，梦里她不叫大丫，有人同她道：“阿兰，听闻江南有莼鲈之美，若有机会，你替我去尝一尝可好？”

大丫醒来时还有些茫然，她摸了下脸，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泪水。

大丫虽才五岁，已能帮赵氏做些家务活，她醒来后见赵氏已开始做朝食，便去把家里养的两只鸡喂了，同时把鸡窝里的两只蛋拿了出来，搁在灶台旁。这两只蛋大丫和赵氏都不会吃，一个留给丁二，另一个留给阿弟喜郎。

那天赵氏拒绝了人牙子，大丫正巧听到了，她有些恍惚，前世关于生父生母的许多事她都记不清了。

“原来阿娘不是一开始就答应，她也曾替我拒绝过人牙子么？”，大丫有些怔忡，接着她叹了口气：“可惜她终究还是会答应，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我终究不是手心。”

赵氏觉得自女儿上个月从一次噩梦中惊醒，便时常发呆，这日用过朝食，恰巧一队人从丁家门口经过，大丫死死盯着领头那人，心跳如鼓：“他怎会在这里？”

那人正是谢纯钧，正领着谢氏部曲抓捕犯人，恰从丁家门口路过。

赵氏见女儿魔怔了似的，以为女儿被门外那些人吓着了，忙把女儿拉回屋，搂在怀里安抚。大丫从丁家邻居口中得知，那队人乃是谢县令的部曲，县衙离丁家只隔了两条街。

阿鹜最近颇得了几日清闲，她想出去逛逛，可惜纯钧叔近几日似乎十分忙碌，便没人带她出去了。这日她从后厨偷拿了两块羊肉烧饼，一块拿在手里啃，一块揣在怀里，抬脚便去后花园里玩耍。

后花园正热闹着，原来冯门客嫌这花园的后墙破败不堪，索性叫人推倒了重砌，阿鹜一边啃着饼，一边看人砌墙。

看久了也无甚意思，正准备走开，忽而看到破墙外有个人影，那似乎是个同她年岁相当的小娘子。阿鹜顿时伸长了脖子去瞧，发觉瞧不清，索性走到了墙外。

果然有个小娘子，生得十分好看，见阿鹜走出来，似乎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盯着她。阿鹜问她道：“你是谁？在这作甚？”

见这小娘子还是盯着自己不说话，那目光直勾勾的，阿鹜有些奇怪，她不认识这个小娘子，她这般盯着自己作甚？

“莫非她是馋我手里的烧饼？”，阿鹜猜道。

正僵持间，那小娘子忽然哭了，倒把阿鹜吓了一跳，她心道：“我虽知道谢嬷嬷做的烧饼香，可万万没想到能把人馋哭啊！”

阿鹜赶忙从怀里掏出备用的烧饼，递给那小娘子道：“你是不是想吃烧饼？这个给你！”

那小娘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盯着阿鹜，也不接烧饼，阿鹜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又把手里啃过的烧饼一起递过去：“两个都给你，这下总行了吧？”

那小娘子还是哭，阿鹜没办法了，她只有这两个烧饼。

这时忽然有个妇人小跑过来，把那小娘子连搂带抱拉走了。

那妇人正是赵氏，她今日一转身发现大丫不见了，顿时扔下手里的活计，四处找人，听邻居说见着女儿往东去了，便顺着方向找了过去。

五岁的小娘子四处跑极容易被人拐走，好在谢县令最近抓了不少作奸犯科之徒，拐子都不敢露面了。赵氏顺利找到了女儿，只女儿好似被贵人家的小娘子欺负哭了，赵氏哪敢讨公道，忙带着女儿回了家。

大丫回到家渐渐止了泪，赵氏问她为何跑出去，大丫只不说话，赵氏便又捡起了活计，很快便将这事忙忘了。

几日后，丁家一片愁云惨雾，赵氏偷偷抹了好几回泪，因大丫的弟弟喜郎病了。更糟的是，家里钱财花完了，喜郎的病还是没好。

大丫隐约觉得，离自己被卖给人牙子那日不远了。她原本的打算是顺其自然，熬到十四岁那年，自然会遇见她要找的人，可现在她要找的人就在两条街外的县衙，她哪还甘心被卖去外地。

一日趁赵氏不留意，大丫又偷偷跑去了县衙花园后墙那里，依旧有人在砌墙，可惜这次她运气不太好，一直没等到阿鹜。她心知不能这样干等，遂鼓起勇气走向一个看起来面善的砌墙匠人，问他可否帮忙通传与县令娘子，外面有人找。

那匠人回头见是个小娘子同自己说话，许是想起家中的女儿，他有些心软，但是小娘子所求他帮不上，于是温声道：“我不过一个砌墙匠，哪里能把话递到主家娘子面前？”

大丫有些失望，但是她也知这匠人说得是实话，又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只好回去了。赵氏一见她，忍不住骂了一句：“这又是上哪儿去了？你阿弟病了，家里正乱着，还没心没肺地四处乱逛，我真是白养你这么大。”

阿鹜从冯门客口中得知今日曾有个小娘子来找自己，还托砌墙的匠人通传，最后没等到人便走了。

阿鹜一下便想到上次那个被烧饼馋哭的小娘子，她长这么大少有同龄的玩伴，遂央求冯门客，若是下次那个小娘子再来，记得叫那些匠人通传一声。冯门客应了，这几日阿鹜闲极生事，又缠着他讲话本，冯门客巴不得有人来找阿鹜玩耍。

丁家，喜郎吃完了最后一副药还是昏昏沉沉。赵氏心痛如绞，咬着牙去找了牙人，同牙人道：“上次你说的事我应了！”她顿了顿：“宁可价钱少些，只求给我女儿找个正经去处，为奴为婢都可，莫把她送到那腌臜地方去。”牙人不以为意，面上连声应是。

这日用朝食时，大丫面前多了一碗蒸蛋，她一愣，抬头看了眼赵氏。赵氏却没敢看她，只说道：“这些日子瞧你瘦了好些，这碗蒸蛋给你补身子。”

大丫见赵氏神色，心下一沉，上一世赵氏也曾给过她一碗蒸蛋，她吃完就被关了起来，直到被人牙子领走。

想到这，她忽然站起身，拔腿就往外跑，赵氏一愣，忙搁下碗，追了出去。

大丫绕了个弯子，骗过身后追着的赵氏，才往县衙的方向跑去，若这一回不成，她恐怕只能认了。

待到了县衙后墙，这次不等她说话，竟有匠人同她道：“你是来找县令娘子的不是？上回县令娘子特意交代，若是你来找她，便叫人通传，你且稍等，这便叫人通传！”

这当真是意外之喜，大丫遂在墙外等着，不料过了片刻便见赵氏追了过来，她一咬牙，直接穿过破墙，往花园里跑去，赵氏连忙要跟着追进去，却被人拦下了。

阿鹜方用完朝食，听人来报上回那个小娘子来找她玩耍，连忙擦了嘴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折回去，拿了三个羊肉烧饼。方走到后花园，便见有个小娘子死死抱着花园里的树，身后一个妇人正在拉扯她。

大丫一见阿鹜，拼命挣开赵氏，乳燕归巢般奔了过去，一把扯住阿鹜衣摆，哭诉道：“娘子救我，我娘要把我卖了换钱给阿弟治病。”

赵氏母女二人搅出的乱子，把谢嬷嬷并冯门客都惊动了。因阿鹜坚持要把那小娘子留下来，谢峻又不在后院，谢嬷嬷便做主买下了那小娘子，当场与赵氏签了契，即日便把人留下。

等着签契的功夫，大丫一直攥着阿鹜的袖子不曾撒手，待赵氏离去方松了手。阿鹜十分欢喜，问她道：“你叫什么？”

大丫顿了顿，她在丁家没有大名，只被唤作大丫，然前世有人替她取过名字，她轻声道：“我叫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