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军主帐中，此刻陆谨还未到，只有卢斌、奚会二人。卢斌忽道：“将军觉得，上党军可信么？”

奚会沉默了一会儿，道：“思德此言何意？”

卢斌道：“将军可觉得那山匪十分可疑？”

卢斌虽只说了这一句，奚会却能听懂他言外之意。

什么样的山匪能猖獗至此？两次劫走大军辎重，还大喇喇穿着云州军甲。当真没有人包庇这些山匪么？还是有人假借山匪之名行不得见光之事？新降的上党军主帅平琮却说未能寻到山匪，这人又有几分可信？

两人未再说话，帐中一时沉寂下来，直到陆谨掀开帘门走了进来。

见无人说话，陆谨问道：“听闻此次被劫走的辎重有粮草，军中粮草还能撑多少时日？”

奚会道：“撑十五日不成问题。”

陆谨道：“上党亦有存粮，再不济也可挪用一些。”他静默了片刻，又问道：“不知大军何时开拔？”

奚会道：“原打算明日拔营。”他没说出口的是，没料到辎重又被劫。

陆谨岂会听不出，遂道：“大军已因山匪之事多留三日，拔营之事不容再缓！”

卢斌道：“那山匪终究是个祸患，不能不除！”

陆谨道：“将军可留一路兵马平匪，不过冀州军皆不熟悉山路，可从上党军中挑几个可信之人做向导。”他直接略过请上党军平匪这一选择，只从上党军挑可信之人。卢斌、奚会二人闻言都看了他一眼。

卢斌嗤笑道：“上党军还有可信之人？”

陆谨道：“思德慎言，纵不是都可信，也非都不可信。”

卢斌道：“那又如何？谁能分清谁可信谁不可信？”

陆谨道：“我敢担保平琮可信！”

卢斌立马接道：“那除了平琮，其余人便无人敢但保了”这次陆谨没有再说话。

卢斌又道：“昔日秦赵大战，赵国战败，秦国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后人只道秦军与禽兽无异，可身处其中，才知秦军之不得已，若降兵复叛，秦军又能奈何？”

陆谨霍然抬首，双目直视卢斌：“思德欲效秦军，屠尽降兵么？”

卢斌亦不回避陆谨眼神：“是又如何？”

陆谨道：“上党守军虽只有六万，庶民却有数十万，难免沾亲带故，若杀降兵，必遭记恨，思德要将这满城庶民一并屠尽么？”

卢斌扬起下巴：“未尝不可！为主公大业，区区数十万庶民又算得什么？善之不愿这担恶名，我来担！”

陆谨怒道：“屠城这等恶名汝一人担得起么？倘一城被屠，云州其余诸城必抵死相抗。便是平定了云州，主公也从此恶名加身，永失人心，谈何大业？侥幸如暴秦，也不过二世而亡！”

卢斌亦回首怒视，二人谁也不肯退让，僵持半晌，还是奚会打了个圆场：“二位皆是一心为主公，何必伤了和气？某亦觉二位皆言之有理，不如坐下来，商量出个两全之策才好。”

三人都心知肚明，降兵从来难处置，哪有什么两全之策，不过各退一步罢了。

三人最终商议的结果是：一、此次辎重缺口仍需由上党补齐；二、大军分两路，七万人马依旧明日拔营，三万人马留在上党平山匪，由陆谨向平琮要可信之人做向导；三、上党守军即日不得持兵刃着铠甲，需将铠甲兵刃上交，锁入库中，交由三万冀州军看管。

陆谨晚间回城后便亲往平府，把这三点转告给平琮。第一点第二点平琮皆当即点头应下，可听完第三点时，他沉默了许久，直到一旁的烛火都似有些不耐烦，爆了个灯花，他才仿佛从沉默中惊醒，然后说道：“便依陆郎君所言。”

待陆谨离去后，对着烛火继续发呆的平琮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军营了。

上党这几年都未起战事，上次领兵出征还是是四年前的事，许久未与同袍一起饮酒了，以至于记忆中他们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他近几年经常举办宴饮，那些同袍多是武夫，字都不识几个，更别说写诗赋，所以他们怯于宴饮，经常赴宴的都是文人雅士。

“这样是不对的。”，平琮心想，他临时决定明日去军营看看昔日袍泽。可是他忽然想起，他的袍泽已经不被允许携刀刃着铠甲了，他于是又愣住了。

平琮改变了计划，他想等后日再去军营的，因他不想在收缴士兵军械时出现，可他派去收缴军械的副将来报，那些士兵不愿交出兵刃，吵着要见他，他只好去了一趟。看到他的时候一派嘈杂的军营渐渐安静下来，那些士兵互相交换着眼色，有个士兵壮着胆子问他收缴军械之事是不是真的，他没有说话，可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他看见那些士兵面上的期待渐渐消失了，然后他们默默地交出了兵械，有不少人不舍的摸了摸刀背，还是将它放下了。

平琮离开军营时脚步匆匆，几乎像是落荒而逃，此刻他还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踏足军营。他离开军营回到府中，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因于心有愧，平琮便想做些什么来弥补，陈鸢允诺的厚赏还没来得及兑现，他便自己拿出大半身家，给每个士兵发了些赏钱。因人数多，钱分到每个人头上不算多，大概只够吃一顿好饭，但这些士兵还是很高兴。

有人当即花用了钱大快朵颐一餐，有人则想把钱省下来，凑一凑寄回家里，比如刘五，可同他一伍的李二得知他的想法，竟劝他早些把钱花了。

刘五忙问这是为何，李二凑过来与他悄声道：“你知道咱们的兵刃为何被缴了么？还不是冀州人不相信咱们！不叫咱们去打云州其他地方，说好听的是体贴，说穿了还不是怕咱们反了么？”

刘五咽了一口口水：“这跟赏钱有什么干系？”

李二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那钱现在不花，焉知以后还有没有命花？”李二说着又悄悄看了眼四周，见无人方继续道：“听说冀州人原本是打算将咱们全部...”他右手往脖子上一横，比了个杀鸡的手势，又道：“不知被谁劝了下来，只收缴了咱们的兵刃。”

刘五倒吸一口凉气：“你是听谁说的？”

李二道：“隔壁羊三说的，如今营里谁人不知？也就你个夯货成日只知吃了便睡。”

刘五叫他说得心内惶惶，心一横拿钱买了只流油的烧鸡，分了李二一只腿，李二狠狠咬下一块肉，方觉这番口舌不算白费。

上党军中的流言是常赢命人散布的，他自然不知道卢斌曾有把上党军民屠尽的想法，不过这不妨碍他依据上党军兵刃被缴一事，编出些似真似假的流言来，离间一下上党与冀州军本就薄如纸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