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都之中，从不曾有鬼差，主动帮魂魄寻找‘工作’的先例，旁人或许不知为何，但孟婆却是知道其中缘由的。

因为想要留在幽都并非难事，难的是如何与阎王签下契约，与契约中需要魂魄遵守的条例。

孟婆先前没有把话说明白，自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她觉得当时的苏长乐太过冲动，若真出于冲动签下留在幽都的不平等条约，日后他若是再想要后悔，也为时过晚。

所以她仔细一想便决定，不如先带他去一趟幽鬼坊，见见那儿留下的魂魄，看看他们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也正好给他一个冷静的时间，这样也免得他日后后悔。

且，能否留在幽都，孟婆的‘引见’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阎王口中的‘机缘’。

这机缘二字又格外悬乎，此时此刻此地，签订契约之人需要符合固定的生辰八字，死亡的时间，地点，死法，也极为重要。

而此刻需要的一切，又会随着时间地点不断变化。

鬼差和幽鬼坊的魂魄们其实并不知道，为何自己能够留在幽都，但没人能不对与自己有关的一切，产生好奇。

阎王并非传闻之中一般冷漠，他为人其实十分和蔼，于是总有人问阎王。

但阎王只会双手背在身后，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魂魄们隐约猜测，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不周山顶，凝视着映照在忘川之上的月光，而且忘川的颜色也会随着时间慢慢变化，每到月圆之夜，变会变得漆黑无比。

阎王说的话，就像是忘川变化一样莫测，他叹气道：“天道写作无常，往复循环看似没有规律，其实自有他的道理，能够留下的人，无论想与不想，都是应该留下的人，但究竟规则会如何运转，只有时机到了，我们方才能够知晓。”

孟婆听得云里雾里，黑白无常也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来问问题的魂魄，张张嘴，半天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又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而此刻，孟婆走在祝羲前头，祝羲走在苏长乐前头。

她分明走着她从前走过千万遍的路，但也说不清究竟为何，只觉得心慌得很。

孟婆走到幽鬼坊的牌匾前站定，她凝眉看向苏长乐又说道：“苏将军，留在幽都一事，并非想象中这么简单，若——”

“梦姑娘放心吧，就算无法避免魂飞魄散的可能，我也不会怪你的。”

孟婆摇头道：“我并非怕你责怪我，只是，还是想请您再慎重考虑。”

苏长乐看着比刚来欢快许多，他露出一口小虎牙，笑道：“孟姑娘，我知道你是好心，才会对我说这些，但你也说我魂飞魄散，是我自己的事情，既然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然会为我自己的选择负责，也绝对会考虑清楚，但若侥幸能得到留在幽都的机会，我定会三叩九跪谢谢您。”

孟婆无奈道：“我做这些不过举手之劳，即便真的事成，也并非我的功劳，你不必如此谢我。”

苏长乐笑道：“孟姑娘不必自谦，举手之劳，却对我至关重要。”

“好吧。”孟婆也不是非要拒绝别人的感谢，见苏长乐坚持，她也只能摇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苏长乐一想到自己见到永宁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便愈发高兴，他全然不考虑，见到永宁之后，应该怎么办。

就像永宁所说的，他就是个‘快乐的笨蛋’。

苏长乐眼睛亮闪闪的，他抬头看看头顶‘幽鬼坊’的牌匾，又把脑袋伸进幽鬼坊之中，好奇地看向里头，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叫卖吆喝，好不热闹。

他又看向孟婆问道：“幽鬼坊，我还以为阎王都会在阎王殿里呢，我记着之前被带走审判的魂魄，也不是往这儿来的，莫非是阎王也有休沐时间？”

孟婆听着苏长乐语速极快，噼里啪啦一堆话往外冒，忍不住笑道：“阎王虽不似鬼差一般有□□班，算不得活人，但毕竟是生灵，只要是生灵便会感觉到疲惫，如何能不休息呢？天界总归不能无情至此，所以阎王每日也会有几个时辰用来休沐，但阎王即便休沐，也不会到这儿来。”

苏长乐眨眨眼，疑惑道：“那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孟婆刚想开口解释，祝羲抢先一步看向苏长乐，笑道：“算算日子，今日便是中元节，幽鬼坊之中有鬼市，看着就热闹得很，苏将军既然来了幽都，也不怕魂飞魄散，你要等的永宁公主，也是喜欢听些奇闻异事之人，今日鬼市如此热闹自然不该错过，倒时候你见到她，也好说给她听，是不是？”

“这便是传说中的鬼市？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苏长乐惊奇道。

孟婆点点头，有些惊讶地问道：“苏将军居然知晓鬼市，怕是凡间有不少传闻吧，凡世传闻中的鬼市是什么样的？”

苏长乐的目光穿过牌匾下方凝望着前方，幽鬼坊内部与忘川边缘截然不同，并不鬼气森森，反倒灯火通明，他方才听到的敲锣打鼓十分之远，但热热闹闹地模样，是没法弄虚作假的。

长街两边商铺整整齐齐，也有许多错落有致的街边摊，摊主是各式各样死法的鬼魂，或是妖物，又或是别的他不知道是什么的什么——东西？

他远远瞧着摊位上摆放着的商品，都千奇百怪有趣的很，顾客来来往往满面笑容，甚至还有几个鬼童在嬉笑打闹，倒真像是凡间灯会一般热闹非凡。

“凡间有不少鬼市的传闻，永宁的书架上就有不少画本，里头的鬼市千奇百怪，但都逃不过阴森二子，不过孟姑娘居然不知道吗？”苏长乐看向孟婆惊讶问道，“莫非孟姑娘未曾去过凡间？生来就是孟婆？”

孟婆眨眨眼，如此简单的问题，她居然回想不起来。

她原先是什么人，她原先经历过什么事情，她好像都已经不太记得清，但也并非完全不记得。

她生来……就是孟婆吗？大概不是的，这儿的鬼差原来都是凡人，所以她曾经应该也是个凡人。

所有人，都是阎王所说的，能留在这儿的，都是应该留在这儿的。

而所有离开的，也都是应该离开的。

但孟婆还是不明白，什么是应该离开的，什么又是应该留下的。

孟婆皱着眉头，眼底泛着忽明忽暗的光芒，她越是想生前的事情，胸口不舒服的感觉便越甚。

“其实，我不记得从前的事情。”孟婆如实说道。

“啊？”苏长乐惊讶地瞪大眼睛，“一点都记不得了吗？”

孟婆摇摇头，苦笑道：“也不是一点都记不得，我好像看得见过去的记忆，但——我又不知道过去的记忆是什么。”

“这究竟算个什么事情？”苏长乐惊讶道。

祝羲见孟婆眉头越皱越紧，捂在胸口拳头越攥越紧，他目光一转，转移话题道：“凡间传闻，每年中元节便是鬼门大开之日，凡世大街上也会有许多来自幽都的魂魄，到处乱跑，自然也有生魂不小心穿过鬼门关，来到幽都，便能见到热闹非凡的鬼市，而侥幸能够重回凡世的，自然会对此大肆宣扬。”

“有能回去的，自然也回不去的。”苏长乐皱着眉头说道，“即便是我这样的人家，我爹娘也嘱咐过我不少次，中元节不要随便出门，不小心闯入鬼门关，或是不小心撞见坏心眼的鬼魂，被拖进鬼门关之中，这辈子都是要糟糕。”

孟婆怎么说都是个鬼差，她认识不少幽鬼坊的魂魄，在她眼里，他们都是很不错的人。

她皱着眉头反驳道：“并非如此，也并非所有生魂都能进入鬼门关，也并非所有魂魄都能离开鬼门关，这是要讲究一个机缘的，坏心眼的魂魄都会被押入地狱，能够通过鬼门关的，都是能够留在幽都的善魂，他们是不绝不会随意害人的！”

“即便是善魂，大部分都有生前未达成的执念。”祝羲边摇头，边说道，“人的执念说来说去也不过几种，无论好的坏的，一生所求，求而不得，一旦有机会能够得到，便是放弃所有也要达成夙愿，既然能放弃所有，害几个人又如何？”

“祝先生说的不对，鬼魂是无法把实物带回幽都的，所以根本没有什么，能够得到，便是放弃所有也要得到的。”孟婆不满道。

“祝先生说的，怕不是实物吧。”苏长乐摸摸鼻子，表示理解。

孟婆眨眨眼，脑袋一歪，疑惑道：“那是什么？”

苏长乐指着自己笑道：“比如我，若是能再去一趟凡世——”

孟婆见苏长乐有想回凡世的想法，立马制止道：“苏将军，能通过鬼门关去凡世的，都是死了不少年的魂魄，像是你这种刚死的魂魄还不稳定，一旦离开幽都，怕是立马魂飞魄散。”

苏长乐摸摸鼻子悻悻道：“我知晓孟姑娘说的机缘，便是我没什么可能会回去，所以我就是打个比方，随便说说，随便说说。”

他见孟婆表情慢慢缓和，祝羲脸上居然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

他咳嗽两声，继续说道：“总之我若是能去凡世，我是必然要再见见公主的，但若是看到她好，我便能放心离开，所以在遇见她或是遇见旁人之时，我算不得恶魂，但若是遇见明思静——”

他突然拧起眉头，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魂魄与人的精神息息相关，他们的心情会直接影响魂魄的状态。

比如，苏长乐愤怒之时便会从幽蓝变成红色，面上竟然变成一副龇牙咧嘴的恶鬼模样，他愤愤道：“我若有能力，一定会让他千刀万剐，让他不得好死！”

祝羲把手按在苏长乐肩膀上算是安抚，他手心触碰到苏长乐的位置，随着掌心缓缓流出一股热流散入苏长乐肩膀，他缓缓说道：“苏小将军，冷静些，太过激动更容易魂飞魄散。”

苏长乐听了这话，连忙静下心，由红色变回蓝色，而后朝着孟婆苦笑道：“总之，这就是并非实物，也非要得到的东西。”

“倒是我没想明白。”孟婆笑着把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但你也别嫌我多嘴，我还是要劝你们放下。”

“哈哈，孟姑娘是为了我们好，我们如何会嫌你多嘴呢？”苏长乐又变回之前欢快模样，双手抱着后脑勺，笑道。

祝羲看向两人摇摇头，无奈道：“既然我们都决定要去鬼市逛逛，也别站在这儿说话了，一同进去吧，找到热闹的地方，也好打听打听消息。”

“指不定还有永宁的消息呢！而且，我倒时候见了永宁，我把这儿的事情说给她听，她一定会十分高兴的。”苏长乐兴奋道。

“嗯，我先前瞧见金先生往这儿来了，我们顺道也找到他。”祝羲说道。

孟婆点点头赞同道：“好。”

苏长乐虽不喜欢金生之前说的话，但他到底是在帮自己，于是他叹气道：“自然，我虽不喜欢他说的话，但他罪不至魂飞魄散，若是见到他，总归应该劝劝。”

于是三人便一同踏入幽鬼坊，苏长乐看着鬼怪妖物卖的东西，有不少奇珍异宝，他好奇地几乎把脸都要贴到珍宝之上。

“哪来的新魂，没钱别乱看，脏了我的东西，我可就卖不掉了！”兔子模样的商人，龇牙咧嘴露出一口大板牙。

苏长乐看着他这副模样，好不容易才憋住笑，离开兔子妖怪的小摊后，他凑到祝羲边上说道：“这而的商贩，也和凡间一样势力。”

“这世上，有七情六欲的可不止是人。”

祝羲话还没说完，苏长乐便见到敲锣打鼓的仪仗队，是一群老头老太魂魄组成的，他好奇地想要凑过去，结果却被一锣鼓，敲得魂魄一阵，直接飞回祝羲和孟婆身边。

“吓死我了。”苏长乐拍着胸脯惊魂未定，“这就是魂飞魄散的感觉吧？”

孟婆按着他的背，防止他飞得更远，忍不住笑道：“你可小心些，被锣鼓吓到魂飞魄散，怕是几百年后，幽都都要流传你的故事呢。”

苏长乐嘿嘿一笑，没一会儿又跑到血淋淋的店铺前头，店主是个狐妖，嘴角还沾着鲜血，面前砧板之上不知道是什么的尸体，旁边大锅炖着不知什么，咕咚咕咚还香得很。

“不会是人肉吧。”苏长乐惊恐道。

狐狸妖睁着一双血红眼睛，骂道：“又是哪来的晦气玩意儿！人肉有什么好吃的，一点也不健康，我才不会卖呢，这是兔妖肉。”

苏长乐又凑到祝羲边上说道：“不会是刚才兔妖——”

孟婆连忙阻拦道：“苏小将军你可别说了，一会儿惹怒这帮妖怪，怕是你真要立马见到阎王。”

苏长乐哈哈笑道：“求之不得！”

三人一路走一路看，直到停在，最适合打听消息的酒鬼酒馆前头。

“酒鬼酒馆，真是个好名字。”苏长乐笑道。

“因为开这酒馆的，就是个喝酒喝死的酒鬼。”孟婆掩面笑得眉眼弯弯，“这老板可有意思的紧。”

孟婆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巨响。

“这是什么声音，听着像是野兽的嚎叫，我猜——莫非是传说中的异兽？”苏长乐皱着眉头担忧道，“鬼市会被异兽破坏吗？我们要不要去哪儿躲躲。”

她刚想解释，幽都里的异兽是掀不起风浪的，且也并非所有异兽都爱摧毁东西。

“是双双，大抵是听闻鬼市热闹，来玩的。”祝羲笑着，露出十分怀念的表情。

“双双？”苏长乐卸下担忧抬起头，顺着祝羲的目光向天空中看去，他左右寻不到双双的身影，他也不着急，笑着说道，“听这这名字便觉得没什么危害，想必是个小可爱吧。”

祝羲欲言又止，最后笑着说道：“确实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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