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寒风高呼,园内的桃花被吹落了几朵,孤零零滚在地上,沾了满身泥,这天气,颇有些乍暖还寒的意思,褚宜清用了些清淡的汤粥,再服了药,便让所有小厮下去了。
门窗四闭,褚宜清脱了外裳,只剩雪白的里衣。
褚宜清取出床头柜子里一个小匣子,小匣子里有两封信。
一封写:吾兄自憬收。
“与兄初相识,是在六年前一个瓢泼大雨天,那日轰雷乍响,磅礴大雨扑面,我在山中帮父亲采药,然心悸突发,我以为我要被大雨埋葬,幸得兄长路过,把我救回家。救我一命,我才知这世上有和我同病相怜的人,我自知活不久,便弃了医,六年拼命苦读,讨好文纪乘,为的是助兄长一臂之力。”
褚宜清看着这些,恍若隔世,当初和齐白庾打完架落水后,他生了一场大病,等他好了,才知道父亲已经带着两个弟弟走了。
他被丢下了。
他疯了一样跑出城,拼命赶,拼命跑,远方父亲的身影再看不到,雨下的朦胧让他眼前一片模糊。
模糊间,他看到了前面草丛里有个人影,痛苦挣扎,他居然和自己有一样的病症。
褚宜清翻到第二页,信上继续道:“此去无怨无悔,然而我有一心念之人,我与他并非亲生兄弟,我答应会等他回来,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我采了芜菀花,此花异香,可保我尸身三日不臭,若他赶得回来,便让他见我最后一面,把另一封信交给他,若赶不回来,便罢了。命数如此,愚弟敬上。”
晚了,晚了,褚宜清狠狠捏着那封信,捏的手指发白,仇渡回来了,可仇影已经下葬了。
褚宜清拿出匣子里另一封信,只见上面写:挚爱仇渡收。
他刹时明白了,仇渡不能看到这封信,这会毁了他一生。
他把两封信收起来,装进匣子里。
————
京郊旁,两个穿着白素服的男人坐在一起喝酒,一个是为父亲守丧,一个是为弟弟守丧。
“你干嘛救他,你和他不是仇人吗?”仇渡骂道。
“也不算吧!”也许是身上白服衬得,齐白庾的脸色显得有些惨淡“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结上仇呢?”
你情我愿?仇影细细咂摸这两个字。
“哦”仇渡冷静下来,他听齐白庾讲过,当时分明就是齐白庾先挑衅的,再说了褚宜清最后也根本没占到什么便宜,还被他拉到水里折腾了一番。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齐白庾问,从边关回来,他们是一同启程的,齐白庾都回来七八天了,仇渡居然才到。
仇渡闷了一口酒:道:“仇影喜欢山上芜菀花,父亲之前写信说他中榜探花郎,我本来想采点儿给他带回去,这一片山上没有了,我便跑到了隔壁城里的山坡上。”
“没想到,没想到发生了此事。”
齐白庾问:“你和仇影……”
仇渡把陶酒罐狠狠一砸,“砰”一声破碎,余下的酒液撒了满地,慢慢浸进泥土,再也取不出来,就好像仇影的生命一样无力回天,说:“说出来,可能你不信,他不是我亲生弟弟,我亲眼见到父亲把他抱回来。”
“我对他,一直好像有一种不确定的感情,我会跑那么远当一个军医,一是传承我医学世家的传统,二是想确定自己的感情,等我确定了,这一切都太晚了。”
“啧啧,有意思。”齐白庾默默念道。
“我知道阿影和宫里那位有仇,父亲和我送信说过这几年他和褚宜清来往甚密,这肯定都是在他的计划中。”
齐白庾叹了口气,说:“那你怎么不知道他们都是你情我愿的,你知道的,只是无法面对,找个和这间事情有关的人来发泄你的情绪罢了。”
“我……”仇渡忽地无法言语,两行泪流成长串滴下。
齐白庾起身,三两下拍了拍沾了枯草的素服,最后警告:“别找褚宜清,他也很苦,真有能耐找这一切源头,杀了他来给你弟弟报仇。”
————
夜近子时,褚宜清房间依旧亮着一盏昏暗的灯,他把匣子盖好,放回柜子里,发红的眸子晃到了旁边的素白瓷瓶,他顺势拿起来看了看。
想到了仇影拿着瓶子给他时,笑容满面地说:“兄长,这是我父亲专门为我们这样的人调好的药,我死以后,怕你不好意思找他老人家拿,我给你预备了一整瓶,平时不用吃,病犯了可吃一颗。”
“你看什么呢?”
背后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个人,褚宜清居然没有察觉,他猛地回头,瓷瓶差点儿滚落地上。
齐白庾飞速去接,不大的瓶子,正好攥在手心里。
“你怎么进来的?”
门窗皆紧闭,他应该进不来才对。
齐白庾四指抓着药瓶,剩下一根手指垂直指了指头顶,褚宜清房间开了天窗,但是位置隐蔽,一般人不易发现。
褚宜清无言以对:“你怎么会来?”
齐白庾义正言辞:“我可是巡卫使统军,我来这里还不是名正言顺吗……”
褚宜清稍稍整理了下因为活动微敞开的衣襟,无情打断他:“现在是晚上,你已经下值了。”
齐白庾把瓶子一收,往背后一背:“你还知道晚上了,都子时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我就是看你屋子还亮着灯,好奇你在做什么苦功夫,褚公子,下一步准备要翻天吗?”
“……”褚宜清好奇:“你怎么会看到我屋子亮灯的?大半夜的,你还飞檐走壁,来巡夜?”
齐白庾“……”
“是呀,万一能趁着夜黑风高,抓个什么盗贼、采花贼什么的。”
褚宜清当即否决:“你放心,我这里不可能有贼的,尤其是采花贼。”
“你怎么保证呢?采花贼最喜欢深更半夜,潜窗而入,尤其是房顶要做好防……”
刚潜天窗入人家屋的齐白庾一顿,完了,这不就说的自己吗?
“把瓶子给我。”褚宜清前进几步,上前索要。
齐白庾把背着的手拿出来,抛了几下:“你看你,着什么急?难道我还会贪你个瓶子吗?不过,装的是什么呀?大半夜还拿出来看。”
齐白庾正准备给他,才看到,背光下,因为散着头发褚宜清被挡着的半边脸颊上,泪丝涟涟未曾干。
屋子昏暗,他刚才居然没看到,他不可思议问道:“你哭了?”
褚宜清微微扭头,躲开他的视线:“不关你事。”
说罢,劈手来夺瓶子,瓶子易碎,两人都上了十二分的心。
褚宜清身上还带伤,一个冲动,腹部下方的里衣微微徜出了血,像是一朵奇异的血花开在了白色的宣纸上,齐白庾看着一个直皱眉。
不得已,提起刀,与他对峙。
只想快快制服了这暴怒的小羊羔,好快给他上药。
“怎么说着说着你又生气了?没见过你父亲像你这样似的。”
谁知这话触了他什么点,褚宜清突然行动慢了下来,齐白庾没让刀出鞘,只是带着鞘一勾一压,又架在了褚宜清的脖子上。
他不敢碰他身体的其他地方,怕误碰了他的伤口。
“自憬啊!”他看着眼前人,低声这样唤他,像是无奈的呢喃。
今儿个晚上,他想要的男人在为别的男人难过,其实该生气的应该是他。
今晚他之所以会过来,是因为他想通了一件事。
与仇渡畅谈后,他猛地想起来,六年前,刚被褚濉溪带到边境时,褚濉溪一开始是没打算收他为徒的,也没打算好安排他在军中干点儿什么。
齐白庾开始还在那里混了几天日子。当时他还不知道褚宜清不来了,毕竟启王接受了补偿赔罪,也并没要求对褚宜清的惩罚。他私下偷偷问过褚宜扬,他只是低头说——我哥生病了,等它好了就会过来。
他还天真乐观的等着褚宜清过来,再打一架。
恰好那个时候穆国公穆云水也在,可恨他穆家为国为民,子嗣却凋敝,到他这代居然只有一个嫡子穆长御,那天,他喝了酒,便摇摇晃晃搂着褚濉溪的肩膀:“老哥求你个事儿呗!”
“管你要个人。”
褚国公好像嫌他是个累赘,顺水推舟,穆云水便收了他,他也痛快答应了,他依然只盼着他学成归来去揍褚宜清,结果等了几个月,半年,一年,褚宜清依旧没有要来的消息。
他心里憋闷,一个晚上,他偷偷跑走了。
结果……被穆云水抓了个正着。
穆云水掂着他的后脖子,恶狠狠道:“臭小子,想当逃兵啊!按军法处置是要杀头的,知道吗?”
当时齐白庾的个头还没穆云水高,仰头看着他:“我不是逃兵,我只是想要回去找个人,找个人问问他,我就回来。”
穆云水放开他,恨铁不成钢般道:“小小年纪,不学好,你才多大,你就搞异地相思这套?”
齐白庾:“不,我不是……”
穆云水从头到尾仔细地审视了他,倏地又叹气:“哎,也是,今年十六了吧!也该了,姑娘多大啊!哪里人啊!有信物吗?说好了等你几年啊!”
齐白庾急急否认:“师父,真不是……”
但是,褚家和穆家是世交,褚宜清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又不敢说是褚宜清,谁知道他这个只有一年的徒弟在他心里有多大的份量。
穆云水身着甲胄,在旁边石头上缓缓坐下,语重心长:“你呢,天赋不错,我觉得你比我儿子都强,你看穆长御,我对他要求那么严格,他都不带反抗的,我对你很宽容了,小庾啊!我知道你们这些享乐的贵公子,受不了边关的苦,但你是个有天赋的,你的未来绝对和他们不一样。”
“男子汉不能只看情情爱爱,你还有天下,有百姓。该你的不会便宜了别人,是你的迟早会是你的。”
后来,穆云水以为他是一个人在那里孤独,写信给启王,又要了一个儿子过去,那个人是齐格,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他不知道他那时怎么留下来的,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在边关吹了几年沙子,终于能回来临丰的时候,心里想的还是那一个人——褚宜清。
仇渡因为分别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