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四年的11月末，大周那位亲政不到四年的少年天子在经历了几个月的病痛折磨后，终于还是离开了人世。
礼官议定后，呈报给继任君王，暂定给这位少年天子的谥号为“怀”。
京都的初雪来得猝不及防，今儿下了一天，稀稀拉拉，没见停的意思。眼见天色渐暗，也不知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
“殿下，”春风将一封新呈上的奏折铺平放到长公主案几前，“程大人的折子。”
皇帝死后，政事都由长公主一人主理。长公主本就辅政多年，处理政务毫无难度。
眼下最棘手的还是西北恭亲王的二十万大军、江南道的禹王私兵，以及南楚的入侵。
独孤伽罗望眼外面漆黑的天：“雪停了吗？”
“没呢，还不知要下到几时去。”
春风换下几支殿中蜡烛，“今年这雪下得也未免太早了些。听涂公公说这场雪可是打了他们内侍省一个措手不及。灯烛、汤沐都备得七七八八，就是那银骨炭还有些短缺。”
长公主看完奏折，批了两句话后将折子放到一边：“檀州去年秋发大水，开春又染瘟疫，今年这京畿道的煤炭恐怕要供应不上。”
皇宫的内侍省向来都要对这种必备物什提前做好采备，若是连宫内都有短缺，那恐怕不单单是内侍省懈怠的原因，供应不上才是根本所在。
九阳宫内的地龙倒是暖得很，长公主虽大病初愈，但到底衣食住行样样都保养得当，病好得很快。
天有些凉，独孤伽罗在偌大的殿内却能只着一件里衣。但其他宫里的人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
“后宫各殿可都烧上地龙了？”少年天子一脚去了，留下一众后宫妃嫔让人头疼。
“烧上了。”
独孤伽罗点点头，又问：“你们屋呢？”
春风和同在殿内给长公主磨墨的夕霞闻言，心中一暖，夕霞嘴快，道：“有炭，多着呢，多谢殿下。”
独孤伽罗瞧夕霞笑嘻嘻的模样，脸上也多了抹笑容：“你们都是跟在我身边的人，内侍省自然不敢怠慢你们。其他一些侍女、太监们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能帮就帮着点，自己屋里的也省着些用。”
夕霞与春风二人齐齐打喏。
“明日起，九阳宫内的地龙便从午后再烧吧。罗湖岛的煤炭若是运输顺利，不出一月也能抵达，到时再恢复。”
“这怎么行？”长公主病刚好，一冷一热，春风担心会出岔子。
长公主摆摆手：“无碍，不过就是停掉上午一阵子，余热足够了。说说这雪来的早，本宫倒觉得来得是真好。”
春风见殿下扯了话题去，自知殿下主意已定，谁劝都没用，便顺势问道：“怎地就好了？”
夕霞磨好墨，也好整以暇地竖起耳朵听，却被春风打发去给殿下铺床，一路走还一路不服气，嘟嘟囔囔。
“这个夕霞，夏至不在就偷懒。”
独孤伽罗笑笑，不以为忤：“檀州、妫州那儿的雪下得可比咱京都大多了。驻扎在奉圣的西北军如今怕是进退两难，天助我也啊。”
春风瞅眼案几上的奏折，总算晓得为何近日一直愁眉锁目的殿下在看了程大人的奏折后，明显高兴许多。
趁殿下心情好，春风想劝她早点歇息。
殿下醒来不过几日，政务半点没耽误，还得承受着丧弟之痛来忙活皇帝的身后事。宫内宫外要同她汇报的事务一件接一件，长公主愣是自醒来后，就没有哪天能睡个好觉的。
谁料，那边厢，心情不错的长公主殿下已然下笔如有神般写好了一封信：“唤奎老大进来。”
春风轻叹一声——今夜又是如此。她打喏下去传唤奎老大。
“参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一身红衣铁面的奎老大带着满身寒气进了殿内，虽有屏风相隔，春风还是担心奎老大将寒气过给长公主，赶忙给殿下拿了外衣披上。
“不必多礼，起来吧。”独孤伽罗拢了拢外衣，示意春风将封好的信件给他，“传本宫旨意，召恭亲王进京。”
“喏。”奎老大接过信，请示道，“若恭亲王不愿入京该如何？”
独孤伽罗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哆了两下：“他没得选，不会不来的。”
皇帝病逝，长公主也已醒来，独孤信没了清君侧的借口。再者，南楚入侵莫州不顺，江南道的禹王正焦头烂额，又逢初冬大雪……
天时地利人和，独孤信一样都不占。
眼下的他，固然可以拼死一搏，但希望渺茫，稍作权衡就知该如何选择。长公主既给了他台阶下，他若还不知趣，那真是自取灭亡。
“属下知道了，属下告退。”
“等等。”独孤伽罗将外衣简略穿好，命人将屏风撤了，“可有雍久消息？”
奎老大低着头，心里叫苦连天，这已是殿下第二次问他雍久的事了。奈何独孤长风千叮万嘱绝不允许自己露一点雍久的消息给殿下，他两头为难。
“嗯？”
不过，现在独孤长风已经滚回他的散国公府了。
长公主“嗯”一声，虽音量不大，却让奎老大压力倍增。
他识趣道：“是，雍姑娘眼下正在梧恒院住着。”
“嗯？”这一次，独孤伽罗更奇了，“先前你与皇叔公是怎么说来着的？雍久逃出宫去，不知所踪？”
奎老大赶紧磕头认罪：“殿下恕罪，独孤大人特意交待过属下，决不能提些乱七八糟的人或事打扰殿下修养身子。”
“哼，”独孤伽罗冷哼一声，“还有呢？”
“还有……独孤大人还说……”
“谁要听他说什么了？本宫现在要你将有关雍久的事全部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得隐瞒半个字。”
独孤伽罗虽有把握如今的雍久早已不是当初那般柔弱不堪，她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但依然控制不住地为她的阿久捏把汗。
奎老大再不敢有丝毫隐瞒，将所有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阿久……”
长公主心中感慨万千，她以死相逼，为的是保全弟弟与天下苍生，但又何曾想过雍久的感受。
即便如此，雍久仍然愿意为她请来龙婞，甚至为她不惜千里寻药。她本可以一走了之的，却受她连累，见了那抛弃她的亲生母亲，平白又多伤心一次。
皇祖母未死，只是为雍久的母亲才抛下她姐弟二人远走他乡。独孤伽罗作为孙辈，听闻后，心底都感到难受极了。
更何况在儿时就被亲生母亲抛弃的阿久，想必伤透了心吧。
雍久，先是被她这个薄情的女人伤害，紧接着又遭受到来自母亲的无情打击，想想就让人窒息。
“准备准备，去梧恒院。”
“殿下，宫门下钥了。”春风急得差点跳起来。
外面风大雪大，殿下身体未痊愈，现在是多事之秋。万一有个好歹，好不容易周转起来的大周又该兵荒马乱了。
“本宫尚未登基，也无內侍太监执笔做记录，怕什么？”长公主朝大惊小怪的春风眨眨眼，“可别拿本宫身体说事，赖在宫内好几日，也该松松骨头了。”
松骨头也不必半夜松吧？
春风和奎老大心知肚明，分明是殿下迫不及待想去见心上人。
“殿下，您可别忘了，有一回您在宫门口遇刺的事，那事儿至今都没查出头来呢。”说什么，春风也不能让殿下胡来。
“请殿下恕罪，属下无能。”春风随口一句，吓得奎老大一身冷汗。
“确实该罚。”此事过去小半年了，堂堂白虎和朱雀两卫竟没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实在不应该。
不过，长公主今日心情不错，“送完信，自己去领二十大板吧。为什么事，你可知晓？”
“是，属下知道。”查不出刺客为其一，最重要的还是听了独孤长风的话，欺瞒殿下。
“去吧。”
威风凛凛的长公主一把奎老大赶走，就对着春风撒起娇来，“春风姑姑，好姑姑，就让我出宫一回吧。有井二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春风望着殿下水汪汪、可怜巴巴的模样，还能怎么办呢？
殿下本就无上威权，现如今卖个萌哄她一下，已是给她极大的面子，再不识趣那可真就是拎不清了。
“哎，奴婢能拿您有什么法子呢。”
知她应允，长公主高兴得犹如孩子得了心爱的玩具一般，眉飞色舞地给自己挑衣服首饰去了。
殿下这一打扮，又是折腾好一阵。
“这件好不好看？”长公主挑了身淡蓝色翠烟衫，她记得雍久喜欢这种蓝灰色调。
“好看。”
春风很捧场，给长公主头上斜插一根镂空金钗，又给她身上披了件宝蓝色狐毛斗篷，“殿下天生丽质，不过略施粉黛，已光彩照人。”
“当真？”长公主听了心花怒放，她站在铜镜面前，又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翻，“总觉得还缺些什么。哎，对了，把德妃之前送的梅花钿给本宫拿来。”
春风碎步取来。
长公主拈了片梅花钿比照着自己的脸：“这梅花钿可衬本宫？”
“衬得很。德妃那里出来的饰品就没什么错的。”
……
总算，收拾妥当，长公主带着春风出宫了。
只是，世事难料，如此精心打扮，满心激动、半夜偷会情人的长公主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