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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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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登基百天,琳琅满目的政策一条条应出尽出,颇有废旧立新、一改往日颓气之势,史称百日新政。

新政之中不但看点颇多,更可贵的是,政策详细具体、周密谨慎,漏洞极少,显然是在新帝登基之前就已备好的。

多数政策都让人击掌叫好。譬如周仁宗时期大兴佛教,导致许多懒人枉为剃度,从而躲避徭役,是为托号出家也。

为此,女帝推出新政:一乃对所有大周子民的徭役时长减少二分之一;二是不再免去寺庙徭役之责。

这条新政的效果立竿见影,不但出家的人少了,甚至不少人都还俗回家了。

再比如新政之中的重头戏——女帝提出五民之说,即“通民气、保民生、牖民衷、养民耻、阜民财”①。

广开言路,听取民意。在民意畅通表达的同时,还制定法规保护个人私产,并确立了人人有权接受教育的基本国策,对公家学堂按人头进行教育补贴。

除此之外,新政还大力提高商人地位,鼓励民间与跨国贸易,目标是让百姓富裕起来,最终形成藏富于民、人皆有恒产的目的。

与商人地位大/大提高相反的是官员地位的大幅下降。

在女帝主导下,大周律例废除了“民不可告官”的条例,除皇亲国戚之外,真正做到律法上的人人平等。甚至在徭役之上,官员也不再享有豁免权。

从永宁元年起,在大周做官,几乎就等于找了份官家工作罢了,没甚了不起;而商人地位的崛起再加上金钱的力量,使得世家官宦势力一下子被拉了下去。

商人向来被打击得很惨,生意做得再好,在九品芝麻小官面前都得低人一头。此消彼长后,商人们总算扬眉吐气一回。

自此,官商之间少了份苟且,多了份互看不惯与互相牵制。

当然,除了这些为人称道的政策,还有些“废旧”遭到了极力的反对。比如——废除奴制。

官宦世家本就因商人崛起倍感屈辱,而女帝甚至更加过分地要剥夺他们对家奴的所有权。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世家大族多的是文人笔杆子。为激发大众对女帝的厌恶,笔杆子们拿女帝废除一夫多妻制的草拟文书做文章,添油加醋地大肆宣扬“废旧”之恶果。

男权社会中的男人可是泡在女人的蜜罐中长大的,听闻女帝要废除一夫多妻制,还传闻说这位女帝欲在永宁元年年底前关闭大周境内所有的青楼妓馆,男人们能不急吗?

一时间,群情激奋。京都茶肆中到处是唾沫横飞的男子在慷慨激昂地抨击女帝新政。

他们忘了,如今他们能脚踩茶桌,随意抨击官家政策也不过是女帝广开言路的新政中刚刚赋予他们的一项权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若是放在前面任何一个皇帝的时代,哪个敢在公开场合说帝王决策的半个不是?

女帝看完奏折,脸色柔和,语气温润,问太极殿上的谏官:“他们还骂了朕些什么?”

几个言官听闻,惶惶跪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毕竟市井留言骂起来实在难听。

殿上鸦雀无声,拿着笏牌站着的一大半都是世家出身,百分百纯正男儿之身。在这事上,即便是女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也没几个会站女帝这边。

“怎么不说话?”女帝笑盈盈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动气。

林勤书身为礼部侍郎,又是现任户部尚书的乘龙快婿,可以说是世家年轻人的典型代表。

再加上,他自觉与独孤伽罗交情深厚,陛下登基后也从未对以前的事计较过,他便以为陛下或许对他还有几分情意。

几番思量,林勤书站出来,道:“陛下有所不知。”

户部尚书李峰一听女婿这话就忍不住皱眉,朝林勤书使了几个眼色。偏偏对方正在兴头上,根本没留意老丈人的挤眉弄眼。

“林爱卿请说。”

“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男子三妻四妾乃天经地义之事,陛下说废就废,恐怕不妥。”

林勤书觉得自己说得挺委婉,再看女帝双眸柔和、笑吟吟地望着他,心中更是激荡,更觉女帝对自己余情未了。

有出头鸟带头搅事,周边的人精搅屎棍们就也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礼部司有位老大人负责礼仪规范事宜整整二十年,本以为自己有望再升一步,没想到当年被林勤书截了胡。

今儿个见这臭小子又出尽风头,心中不满,持着笏牌,大踏步出列,凛然道:“禀陛下,臣反对废除一夫多妻制,还望陛下三思。”

“陈大人理由何在?”

“礼乃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是人间大道、自然规律。我大周百年来都是一夫多妻,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可见此法乃大道。陛下若贸然废除,定然引来祸乱。当下群情激奋便是民心所向。”

陈大人侃侃而谈,被女帝一句KO:“朕听明白了。朕为女子,你二人为男子,故尔等比朕更尊贵些,是否?”

林勤书和那位陈大人吓得屁股尿流,跪在大殿的金砖上磕头求饶。

女帝不理那二人,继续道:“前年檀州大水,去年幽州叛乱,今年堪堪了结禹王之祸,与南楚定下友好条约。桩桩件件都说明如今世道不太平,这不就是上天最好的指示,告诫我等当改革除旧,更加发奋图强吗?”

不等有人反驳,女帝又道:“诸位大人莫要忘了,我大周开国皇帝周太/祖同样是女子,莫不是尔等连太/祖皇帝都瞧不起了?”

“臣等不敢,望陛下恕罪。”黑压压的人群跪倒在殿上告罪。

不过,别看他们嘴上说不敢,实则寸步不让,否则手下那些笔杆子不是白费劲了吗?

中书令薛崇仁用他那拉鼓风箱般的声音,缓缓道:“陛下,礼仪、律例都不可急废。陛下登基不过百日,不若慢慢推行新政,也好给臣等、给百姓们一个过渡期,仔细思量思量。”

“薛老大人所言甚是。”薛崇仁话音刚落,紧随而来的便是一大片乌央央的附和声。

女帝扫眼殿上大臣,铁杆长公主派的纯臣杨佐杨大人此刻也跪伏在地上,丝毫没有想与女帝互动的意思。

看来,连杨佐都不赞成。

什么思量思量,不过就是拖着不肯照女帝的意思办而已。这金殿上,说说都是她独孤伽罗的臣子,其实不过是世家们派出的代表。

嘴上嚷着效忠皇家,此刻又在做什么?当他们利益受损的时候,照样会联合起来胁迫天子。

此刻的女帝头一次有了独孤罗从前在朝堂上面对长公主与世家们时的那种感受。

天子与大臣,从来不是简单的驾驭与服从,更多的是博弈与妥协。

女帝没有想到,废除奴制竟招来那么大的反弹:“薛阁老所言甚是。”

女帝依旧满脸笑容,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失落,女帝不过是在强颜欢笑罢了。

“既然诸位都不赞成,那便暂缓实行,改日再议吧,退朝。”

这一局,似乎是官僚世家们占了上风,最终以女帝的暂时妥协落幕。

涂石玉,本应随着先帝的陨落黯然退场。不过女帝格外开恩,不但允他留在宫内,上下朝仍然由他伺候。

多年人精,涂石玉可不像那帮大臣那般被自身利益捆绑而蒙蔽住了双眼。他太清楚眼前这位看似温柔的女帝绝不会轻易妥协。

今儿个,女帝必然动怒了,只是不知未来会是哪个倒霉蛋遭殃。

“陛下,可要唤春风姑姑来?”涂石玉到底非女子之身,很是知趣。

“不必。”女帝回到九阳宫的暖阁,拿出方才看过的一本折子,“牝鸡司晨,杀叔屠弟,近狎邪僻,祸乱朝纲。涂公公,你说这人说的是不是事实?”②

“自然不是。”

“你自不敢应是,不过民间百姓最爱此等小道传闻,朕就算堵得了这一张嘴,恐怕也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众口啊。朕倒不怕被人说,只是……”

“只是这位大人所言皆非事实。”涂石玉一语中的地接了下去。

女帝点点头,果真是道法高深的老公公。

涂石玉见女帝点头,知晓这是说中了女帝心思,便壮着胆子又道:“奴才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或许您当初就不应广开言路,如今全然任他们自由言说,倒是难免会失了分寸。”

女帝垂了眼帘,手指敲打在白玉精雕的烛台上:“涂公公可有补救之法?”

涂石玉舔舔唇角,试着猜了猜:“解铃还须系铃人。陛下不妨去找那个替您想了这法子的出出主意?”

女帝勾起唇,颇为赞赏地瞟了涂石玉一眼:“公公目光毒辣,朕着实佩服。”

独孤伽罗这套言论自由的想法是受了雍久的启发。

她曾与雍久探讨过许多治国理政的方针策略。当时雍久“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广开言路,盛世必来”的美好蓝图深深影响了独孤伽罗。

这才有了如今的被动局面。

“都怪那个人。看来,这祸事也该她来解决才对。”女帝又问,“今日殿堂之事?”

“奴才明白。”殿上的大臣都以为今日一战是女帝输了,涂公公在此刻却突然福至心灵——原来陛下要的就是输。

不过一日,京都已将女帝在金殿上舌战群儒却不幸挫败的事儿传得人尽皆知。连天玄商圣府的下人们都在议论这事。

立场不同,自然对此事的看法也不同。亏得世家集团的笔杆子们将废奴与废除一夫多妻制绑定在一起,下人们双手双脚赞同废奴,连带着对废除一夫多妻制也万分支持。

毕竟,普通人也娶不起三妻四妾。那些官老爷们少纳几个妾,他们这些底层老光棍不就多了机会娶老婆吗?

因而,在她们的议论中就对女帝昨日殿上遭到的非难深感不忿与同情。

“那不是摆明了欺负陛下吗?”

“谁说不是呢。真真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陛下仁慈,哪容得下他们成天咧开嘴胡说八道?”

“就是这么说。要我看哪,陛下就是太仁慈了,杀他几个喷粪的,看谁还敢质疑陛下。”

“哟,你也想得太简单了。”

“是呀,陛下女子之身坐稳皇位就很不容易,更何况那些世家大族可都不是好惹的。”

“陛下真可怜,都没人帮帮她。”

……

雍久今日去钱庄查账,顺道在醉仙楼打包了只野鸭,一路上听到、看到的都和独孤伽罗有关。

这位女帝就像21世纪的明星似的,牢牢霸占热搜榜第一。有人骂她,有人笑她,也有人同雍久府上的下人一般同情她。

本无意偷听下人们谈话,但她们谈论得实在过于投入,压根没发现站在身后的雍久。

待那群人发现后,先是吓一跳,紧接着竟央求起雍久来。

小红:“主子,您有没有办法帮帮陛下呀?”

小白:“您就帮帮陛下吧。我们是有福气遇着了您,不然这辈子都甭想做个人了。”

小黑:“是呀是呀,您和陛下都是菩萨心肠,您若有能耐,帮陛下一把也好。”

……

叽叽喳喳,烦得雍久绕过她们,自己回房了。

天玄商圣府的下人们虽仍恪守礼节,嘴上也一直主子主子地叫人,但雍久早将她们的卖身契替换成了雇佣契。

身份一变,思维也跟着转变。天玄商圣府的下人们胆儿肥许多,什么话都敢同雍久讲。

其实,下人们不过是一时义愤填膺,多说了几句,转头就忘了,却搅得雍久心神不宁。

是夜,雍久做了个噩梦。

梦里,长公主殿下一身衮冕神气非常地站在太极广场上接受大臣们的朝见。突然,殿下踩空了一级御阶,从御台上滚落下来。

紧接着,一群老少大臣们面目狰狞地围住她,或嘲笑她狼狈模样、或怒目圆睁指着她破口大骂。殿下哭红了眼,蜷缩在石板地上,无处可逃,无人庇护……

“殿下,殿下!”原来是梦,雍久惊醒了。

她擦擦额头冷汗,再一摸背上,全湿了。唉……不知她还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① 参考骆宾王对武则天皇帝的檄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② 参考薛福成“五大端”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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