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柯欧先生没有反应，迎着一道道疑惑的视线，亚卡诺雅缓缓解释道：“足够常见、足够不起眼。而且这位先生可是报社的老板，以他的身份，要做点什么轻而易举。
“之前我遇见一个报童，他分发的报纸上就有魔力。不过那魔力相当不易被察觉，如果不是…咳…如果不是我的眼睛过于敏锐，完全发现不了异常。
“何况，报纸还是免费的，真慷慨啊，柯欧先生。”
亚卡诺雅的声音婉转悠扬，像是清泉滑过圆石，舒畅而自然。
“你能看到那魔力？怎么没早和我们说？”亚斯警官微微皱眉。
“那时我没往这方面想，后续在受害人家里调查时看到的报纸都很普通，应该是生效后就不会再有魔力了，实在难以联想。”亚卡诺雅按了按额角。
听到亚卡诺雅前辈的解释，伊阁微微点头，不再质疑自己的猜想。
柯欧先生不置可否，遍布淤青的脸部肌肉抽动几下，再次沙哑问道：“伊阁，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伊阁.索里思。伊阁眯起双眼，静静观察着毫无表情变化的柯欧先生，轻嗅到几分诡异。
这么简单的问题有什么意义？难道有什么隐含的解读？
思绪随着秒针的移动快速流转。
也说不定没有什么暗指，这就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他想诱导我往其他方向思考，从而给出错误答案？
“我就是伊阁.索里思。是我自己。”伊阁盯着对方回答道。
柯欧先生冷笑着摇头：“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再给你一次回答的机会。”
伊阁搭在腿上的双手十指相扣，向后倚住椅背，眼神晦暗。
没来由的，伊阁想起第一次遭遇芬莱时，对方下意识喊出的那个词。
“我是‘幸运’。”
伊阁舔了舔唇角，说出这个词时，他感觉指尖隐隐发烫，有股暖流从血液间萌发，思考着现在的形势，伊阁竟有些微兴奋。
“‘幸运’……？”柯欧先生的脸上看不出讶异，语气同样平淡。“好，好。你哪里幸运了，伊阁？”
不等伊阁回答，柯欧先生似笑非笑道：“被误会成凶手幸运吗？在这样的佛朗思齐幸运吗？现在坐在这里幸运吗？”
伊阁没有着急回答，等到柯欧先生投以复杂的视线，可以听清几人纷乱的呼吸声时，伊阁轻声道：“这些事情当然很不幸。但幸运总伴随不幸，命运或许就是幸运和不幸交织在一起，囊括了坎坷、失败和苦厄。能够让命运有利的一端偏向自己，这就是一种幸运。”
当然，只是说起来好听而已，谁愿意平白无故遭受不幸呢？
“人生的终点是死亡、被遗忘，也是放弃前行的时候。”亚卡诺雅呢喃着，“而失败总是伴随人生的始终。”
“你是这样想的么？这种心态很好，伊阁。”柯欧先生称赞道。仿佛他们还是坐在报社的办公室里，在工作之余交谈自己的想法。
“你的想法呢？你现在在想些什么，老板先生？”伊阁按着太阳穴反问。“杀人，毁掉工作和人生，你想得到什么，这会让你心情愉悦吗？”
“愉悦？怎么可能……”柯欧先生颤抖着吸气，“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近七年，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被丢在街道上、蒙上裹尸布，那种心情绝对称不上好。”
“那你在犯他妈什么贱？杀了这么多人就别妄想装可怜了。”亚斯警官脸色阴沉，语气明目张胆的不善。
“你是无可奈何？”一直在观察的亚卡诺雅问道。
柯欧先生笑了起来：“下一个问题，伊阁。”
“‘我’先生，是谁？”
伊阁呼吸一缓，自然的垂下眼帘，遮盖眸底浮现的一丝惊愕。
柯欧先生怎么会知道“我”先生？在报社工作的时候，“我”先生一般都待在我体内，只是偶尔和我对话，不可能被柯欧先生看到。
难道还有特殊的动性？
等等，我好歹在柯欧先生身边工作了一段时间，竟然也没察觉到他的魔力涌动，看来柯欧先生相当不简单。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该怎样回答他？根据我的想法，“我”先生就是我自己，我要如实说出来吗？
在场的几人里，知道“我”先生存在的只有前辈和柯欧先生，前辈值得信任，其他人估计听了也云里雾里，但柯欧先生问出这个问题有什么目的？
注意到众人的目光汇集，伊阁缓缓道：““我”先生和我的关系最亲密，他一直陪伴我、帮助我，我们不分彼此。”
还算是巧妙的回答。
见柯欧先生不作声，为了避免他纠结于这个问题，伊阁再次主动说道：“柯欧先生，我不相信你会轻易杀死这么多人，到现在我还有些难以置信，你到底有什么原因、什么苦衷，压过了多数生命的重量？”
“我同样难以置信。”柯欧先生的语气相当真诚，表情却完全不可信。“还记得我说过的感觉吧，我现在就像踩在云端，多么不合理但真实啊！”
“我觉得我在下坠。”
柯欧先生嘴角低垂又扬起，违和的平淡探出，阴谋的獠牙闪烁寒光。
“收手吧，柯欧先生。”伊阁说道。
“现在停止我也活不了了，伊阁。”
“那你在下手前更应该考虑清楚。”梅默奇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需要思考，我只要遵从祂的命令就够了。”柯欧先生的语气逐渐迷离，像是半梦半醒之间的呓语，又像是醉后含糊的嘟囔。
祂？哪个祂？这件事还有神灵介入？伊阁蹙眉思索，不知不觉间心跳快得如同擂鼓。
“好，还是个异教…邪'教徒。”亚斯警官听后连连点头，嘴角勾出讥笑。“难怪，信仰邪神导致的。”
“伊阁。”柯欧先生摇了摇头，似乎要将某些虚妄的想法抛之脑后。“用你的命来换另外八千人的命，你愿意吗？”
“你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去救他们吗？”
伊阁紧皱着眉，喉结蠕动，未成形的发音堵在嘴里，各种想法纷乱呈现又快速消逝。
他的视线和众人碰撞，其他人在等他的答案。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回答“愿意”或“不愿意”就可以了。伊阁知道，在自己犹豫的几秒里，他的答案那么明显且脆弱。
要是信念坚定的人回答根本用不着思考。
现在的问题是，自己需要如实回答吗？柯欧先生要的是让他满意的回答，那么他希望听到什么答案呢？
“不要有负担，我们都能理解。”梅默奇缓声道。
前面柯欧先生问我是谁，如实回答他却不满意，他不想听到这样浅显的应答？伊阁紧抿着唇。
“我当然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命。但如果是为了保护其他人而死，这样的结局我可以接受。”伊阁顿了一下，“如果有可能，我要自己和大家都能活下来。为什么非得我来选择杀掉自己或别人？为什么我不能阻止这一切？”
“柯欧先生，为什么？”
“因为你无可奈何啊。”柯欧先生低低笑出声。“告诉我，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我不想死。伊阁在心底做出了回答。
“我”先生也不会愿意看到我死在这里。
抱歉，我是个自私的人，应该做不到舍弃自己去拯救一群素不相识的人。
如果真有这样的英雄，我会尊敬他。
柯欧先生似乎从僵硬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他继续干笑两声，歪头用肩膀擦了擦嘴角。
“最后一个问题，伊阁。你猜猜我为什么选择你坐在这里。”
伊阁确实有点想不明白。之前那些人是冲着“我”先生、「亘古寂照」来的，现在“我”先生离开，甚至连「幸运」都没有了，伊阁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特殊。
柯欧先生又对自己了解多少？
他知道“我”先生这个名称，但不知道具体是谁。
想一想柯欧先生之前有什么异常，他有显露出对自己的好奇吗？在工作之余聊的不过是些琐碎小事，很多都和自身完全无关，不过柯欧先生似乎很在意自己的想法，经常拿某件事来询问看法。
柯欧先生在伊阁眼里已经有些癫狂的意味了。
他真的是柯欧先生吗？伊阁重新想起这个问题。在那次被诬陷的事件里，不就有那种可以强占身体的动性吗？
“你的回答呢，伊阁？”柯欧先生道。
“我不知道。”伊阁干脆地回答。他不需要考虑这个回答是否正确，只要让柯欧先生满意即可。
而且伊阁确实不知道。多么诚实的答案。
柯欧先生明显愣了一下，回过神微笑道：“答得好，伊阁，算是正确答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你。”
“你也不知道？”亚卡诺雅皱眉重复道。
没去理会其他人，柯欧先生手掌小幅度挥动，像是想为伊阁鼓掌：“伊阁，你赢了。”
衣衫被汗水沾湿后粘在皮肤上的触感传达至大脑，听到柯欧先生轻松的声音，伊阁感觉眼前忽然模糊，但很快恢复清晰。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还未蔓延到全身，在伊阁模糊又清晰的视线中，柯欧先生笑得畅快且肆意。
在那样如同囚犯重获自由的笑意衬托中，柯欧先生顺畅但快速地合拢五指，将像是心脏跳动的红芒摁得粉碎。
伊阁的耳边听不到任何声响，他呆望着神色如常的柯欧先生，仿佛全身的气力和知觉都被他摁碎了。
“你在……做什么……？”伊阁艰难发问，语气颤颤巍巍，神色无比脆弱。
不真实，虚幻的感受充斥肢体。
“伊阁。”柯欧先生面无表情、平静地喊出他的名字。“我的第二动性「心灵蛀虫」可以听到你内心的声音，所以，这是对你隐瞒和撒谎的惩罚。”
说罢，柯欧先生曲起指关节，富有节奏地敲击桌面。
“咚咚、咚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