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倾垂眸浅笑：“沈三小姐果然识得此物。”
沈明嫣愣了一下才知他口中“此物”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那刻着“陈”字的令牌乃是前朝旧物，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本不该认识的。
沈明嫣心跳如擂鼓，她自然是因为前世见过，所以认识，可这理由要应付裴倾，显然不行。
于是她转念道：“本是不认识的，可大战前日，竟见到了明镜司的李司长。”
果然裴倾目光微变。
沈明嫣便得以完全确认，来平州时，裴倾和李况应该不知彼此的存在，这也正是祁珩那人做事的风格。
他自然信任裴倾，也信任李况，只是要让他完全放心也不可能，所以把这两人派出来，也要让他们毫不知晓对方的存在，以此让自己知道唯一的真相。
她没再说下去，但裴倾自然会想到这前朝令牌的事，是经李况之口告诉沈明嫣。
“沈三小姐这是在提点裴某。”
“那倒不敢，只是裴大人问的问题太过刁钻，我若不说实话，未免影响回到上京后，在圣上面前交代。”
“这就是裴某的交代。”
裴倾不再询问，将桌上原本放着的一纸无字信封推到她面前。
沈明嫣打量他两眼，这人脸上一向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她于是抬手将那信封拿起，拆开去看。
文书院失火？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五个字，看起来和虎符之事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沈明嫣忽有些觉得此人多此一举。
她抬头看向裴倾：“离京前确有此事，可这与我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
他把这几个字写到纸上，显然不想让人听见，是防着这大营中的旁人，恐怕在方才对话之后，又加了个李况。
只是文书院失火，很快就扑灭了，而且都是她离京前的事情了，这么久过去，能与虎符有什么关联？
“嘉御二十五年，裴某在蒲州任时，与王指挥使相谈甚欢。”
嘉御二十五年，王指挥使。
这看似与他们商议之事并没有什么关联的一句话，却让沈明嫣神情微变。
寻常人未必会知道嘉御二十五年的蒲州发生了什么，但沈明嫣却清楚。
第一世知晓裴倾是前朝旧人之后，沈明嫣曾在第二世特意查过。
宫中文书院内存放了许多旧事卷宗，与李况搭上关系后，她也曾暗中看过一些明镜司的案卷。
那年蒲州曾有前朝旧兵起事，正是裴倾口中的王指挥使王同道镇压，因事涉前朝人，她查看卷宗时格外留心，所以印象深刻。
裴倾提起这个，难道是打算将虎符托在那位王指挥使身上？可她若没记错的话，王同道应该在前几年就病故了。
“裴大人这是何意？”
裴倾但笑不语，却从袖中新拿出一纸同样无字的信封，摆到沈明嫣面前。
沈明嫣面露疑虑，瞧了瞧他，方伸手将那信封拿过来拆开。
这次不是寥寥几个字了，上头以一副飘逸却又凌厉的字迹，写着这块虎符的来历。
京畿指挥使司的王同道大人，在去世前曾将一个木匣赠予裴倾，裴倾回京后，与蒲州任上卷宗记录一道，将之呈给文书院。文书院失火那日，他的侍从从其中将这木匣抢救出来，出京路上打开才知，原来竟是虎符。
这就是裴倾给这块虎符编好的来历，瞧着离奇，可时间、地点甚至发生的事件全都对得上，王指挥使身故，除了他无人能佐证这木匣子的来历，只是……
“为什么文书院里偏生有这东西？”知道他不愿让外人听见，沈明嫣特意问了句不着首尾的话。
裴倾欣然：“这木匣，确是王大人所赠。”
“你……”沈明嫣差点就问出来，这人难道几年前就知道今日需要个木匣，所以特意当时一道放入文书院，只是她到底身份是个闺阁小姐，倘若想得太深，反而惹人怀疑。
只是她的话戛然而止，裴倾却似乎并不介意：“学会利用现有的条件，比临时造一个条件出来，更为方便。”
沈明嫣眉心微蹙，“利用现有的条件”，这就是两世里变换了许多事，结局却都是裴倾攻入京城的原因吗？
“与这封信一样的密报已经送回上京，沈小姐可还有疑虑？”
裴倾做事，一向快人一步，也因此才总占尽先机，他敢送消息回上京，显然连之后的说辞都已想好了。
沈明嫣将那两张纸拿起来，伸手放到屋内燃着的炭盆中：“裴大人备的东西可真够齐全。”
“沈小姐的问题，裴某都已回答，不知裴某的问题，沈小姐是否也可以回答一二。”
两张纸燃尽，沈明嫣抬头看去，她就知道，这裴倾自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他会给她一块前朝令牌已经够令她惊讶了，若此时不再图谋些什么，沈明嫣甚至要怀疑这人是不是还有更大的阴谋。
“我与裴大人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沈明嫣晃了晃那块令牌，“定当知无不言。”
漂亮话还是要说的，至于是不是真的“知无不言”，她自然要先看看裴倾问什么再说。
那位首辅大人缓缓开口：“裴某想问，沈小姐手中这块虎符，从何而来。”
沈明嫣目光变了变，这虎符具体来历，她其实也说不清。前世将虎符交给祁珩之后，她也曾暗地里寻找过，甚至旁敲侧击让李况查过，只是一无所获。
“这虎符，是我从祖父和祖母手中得到的，至于祖父为何将这东西交到我手中，那时我年幼，并不知晓。”
她百般查探，也只能知道这块虎符是从她祖父手中而来，至于她祖父一个文官，为何会有这样的兵符，却怎么都没有线索。
“沈老太师可曾与沈姑娘说过什么？”
“不记得了，祖父在世时我是个不懂事的孩童，这个东西是虎符，还是我长大后，祖母告诉我的。”
“那沈姑娘可知道，沈老太师当年与谁人交好？”
“裴大人消息灵通，这样的问题怎需问我？祖父桃李满天下，门生众多，交好之人自然也多，听祖母说，当年我们府上来往官员、士子不知凡几，裴大人这个问题，我可不好回答。”
若非沈老太师有如此名望，沈功成未见得能在娶续弦时仍娶得小郑氏。沈明嫣觉得裴倾这问题问得没甚道理。
只是对方是裴倾，她当然也不会提醒什么。
见裴倾不说话了，沈明嫣又道：“裴大人问完了么？”
裴倾欣然颔首：“问完了。”
沈明嫣于是起身，将那令牌拿在手中，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这东西我就拿走了，待回到上京，三叔与祖母无恙，我自会将之双手奉还。”
那少女初初病愈，瞧着还有几分虚弱，只是走出去时，脚步却稳。她倒是很有韧性，竟能受得了这边关苦重。
裴倾瞧着少女走出帐外，自顾自饮进一口茶去。茶已凉了，泛了苦涩。
*
上京，御书房。
添宝引着钦天监的卜大人走了进来，又招呼此处侍立的宫人一道退了出去。
已入六月，夏日的气息渐浓，屋外能听见隐隐蝉鸣，显得这御书房内更加安静。
“微臣见过圣上。”卜大人躬身行礼。
祁珩抬起头来：“卜爱卿，赐座。”
屋内已给他摆好了位置，这卜大人早一头白发，年纪大了，赐了座，自然是要同他说不少话的意思。
白胡子老头心里给自己捏把汗，表面上还是恭顺地走了过去。
“朕记得，你上次说，这仙人应梦，是指点的未来？”
“回圣上，是有这么一种说法。”
“那可否会有，回忆过去一说？”
卜大人被问得一愣，他心里揣度圣上这是想听什么，见那年轻帝王似有几分急切，于是道：“圣上可是梦到什么已见过之事？仙人指点，常言未来，但若有轮回，则又不同。”
“轮回？”祁珩重复这两个字，手指不自觉捏了捏。
卜大人点头：“这原是南竺国传来的说法，若有轮回，又得仙人指点，便许能梦见过去之事。”
“不是现在的过去，是过去的过去？”
祁珩问了一句很晦涩难懂的话，卜大人一下都没反应过来，只是这老大人在钦天监几十年，什么样的玄之又玄之事没见过？
很快他便调整了状态，抚了抚自己的胡须：“圣上乃天子，若得仙人指引，必是见到了从前的未来。”
“从前的未来。”祁珩目光一下亮了起来，“卜大人所言甚是。”
卜大人见此，便知自己是猜对了，自然也欣然点头：“圣上得悟机缘，实乃大梁百姓之福。”
这等马屁话祁珩自不在意。
他是忽然想通了这几日梦里之事。
那沈明嫣在梦里献上的是虎符，所以在更以前的梦中，才能因她解了剑风关之困。只是如今现实里却是裴倾把虎符找回来的。
倘若按卜大人所言，梦中事果真是从前的未来，那此番改变，难道是——沈明嫣将虎符给了裴倾！
砰！
帝王一掌拍在桌案上，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的卜大人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跪了下去。
祁珩这才想起来还有个钦天监的老头在这，挥手道：“卜爱卿先回去吧，若朕再梦见什么，自会找你。”
卜大人如蒙大赦，一刻也不敢停留起身退了出去。
他出去了，添宝自然进来：“圣上可要传膳？”
祁珩现在没心情用膳，他冷冷道：“传兵部侍郎，朕要知道沈继业走到哪了，还有多久才能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