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个想法被周延捕捉到的时候，周延的瞳孔微震，有些不可思议。

他面上不显，没有接沈蓓的话。

“周延。”沈蓓唤了他一声。

闻言，少年抬起眼，淡声应了一声。

“我们走。”语落，沈蓓拉起周延二话不说就往街道上走，周延也不问去哪，只是乖乖地跟着沈蓓。

沈蓓熟悉京国的大街小巷，很快就来到了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周延蹙着眉，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他也察觉到了，从放花灯开始，就一直有人在盯着他们。

沈蓓放缓了速度，带着周延慢悠悠地走着，好似没事人一样在街上闲逛。

“姐姐，你带剑了吗。”周延侧过头，小声地问到。

“袖子里有把短刀。”说着，沈蓓把背着的剑还给了周延，嘱咐到：“保护好自己。”

沈蓓和周延默契的停了脚步，跟在不远处的黑衣人终于现身，他们的手上拿着弯刀，眼神紧锁着沈蓓。

对峙之际，对面的人突然飞身而来，直逼沈蓓面前。周延果断抽出剑，挡在了沈蓓面前。

剑势激荡，周延护着沈蓓连连封挡，沈蓓握住短刀，眼神锁住黑衣人所使用的弯刀。

这些人是沈氏所培养的暗卫。

她等了几日，如今甚至直接出了府，就等着沈知青出手。

这一行人约莫十人，沈蓓也不知道沈知青要至她于什么地步，只能见招拆招。

她出门前与段华约了时间，就算打不过，撑到段华来就行了。

周延不敢分心，眼神暴戾如同泣血，手起刀落，眨眼之间地上已经有了三两具尸体。

沈蓓抽出刺进别人身体里的短刀，淡声说:“留一个活口。”

得留个人回去跟沈知青报信。

周延紧紧护着沈蓓，生怕有人伤到了她。沈蓓蹙着眉，掂量着沈知青的意图。

霎时间，一个人从侧面冲了出来，翻手就往周延刺去，沈蓓见状利落地转身，手擒住那人的臂，卸去了黑衣人大半的力。

本是可以躲过的招式，沈蓓却腰身一扭，接住了那人的剑。

腰间的血迹染深了红色的襦裙，像是开出了一朵朵艳丽的花。

周延余光睨到沈蓓倒下，连呼吸都加重了几分，他匆忙解决了手上正对付的人，冲过去扶起倒在地上的沈蓓。

此时就剩下一个黑衣人了。

那人也没想到沈蓓会自己往刀口上撞，此时慌了神，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

刺客的内心纠结，主上的命令是除掉沈蓓，如今沈蓓已然奄奄一息，看样子不死也是重伤。

周延的眼红得疯魔，沈蓓的头靠在他的颈窝，气息滚烫得仿佛能灼伤他。

少年握住剑的手在抖，他明明拼尽全力护住沈蓓，却还是让人有机可乘。

他刚刚看到了，那个刺客明明是冲自己来的，沈蓓却义无反顾地挡在了自己面前。

一直以来，他都受着沈蓓的保护，如今那个前段时间才笑眯眯的问他许什么愿的人，此刻正躺在他怀里，气若游丝。

他的眼神阴冷，抬眼就看见了那个茫然的刺客，顿时额角青筋暴起，把沈蓓靠在墙上，起身就要去追准备逃跑的刺客。

沈蓓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刚刚起身的少年，表情看起来十分痛苦，“别……别去。”

混乱之际，沈蓓吞下了上次问沈琼要来的装病的药，此时她的唇色发白，眼眸沉沉，连声音都有气无力的。

她拉住周延，不让他去追逃走了刺客。

沈蓓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却还在盘算着沈知青下一步的动作。她猜测这行人的目的就是让她元气大伤。就剩这么一个活口了，要是也死了，沈知青不动作了怎么办？挨这一剑虽然不是什么重伤，但是很疼。

所以不能白挨这一剑啊。

周延的眼神冷得刺骨，对上沈蓓，又立刻放软了下来，“姐姐，没事的，我带你回流云殿。姐姐别怕。”

少年的声音不稳，话也说得语无伦次。他弯腰抱起沈蓓，抬起腿便走，不远处却又响起了跑动的声音。

周延立马警惕起来，直到泛红的眼对上段华，他才微微放下心来。

“周延！”段华带着人朝周延跑去，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的尸体，丝毫不像是沈蓓出门时跟她说的“小事”。

沈蓓吃了药，一股无力感直冲全身，她阖着眼，手无力地垂下。

“师傅，你救救姐姐。”周延的嗓子哑的厉害，“求求你，救救她。”

少年的眼睛像是渗了血，声音是无力的撕心裂肺。

他没求过那些面目可憎的人放过自己，没求过周廉救救自己，也没求过自己的娘亲不要离开，在他走投无路，必须要逃离周国时，他也没说过一次“求”。

周延像是一潭死水，无波无澜，尽管你可以在他脸上看见不同的情绪，却始终会感觉达不到他心底。

周延深知自己不算是好人，他利用了沈蓓的同情心，把沈蓓当成他成长的跳板，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妄想骗过所有人，遮盖住他的阴暗面。

可是他不说，沈蓓就从来都不会问，他的过往，他最不堪的记忆。

周延不让任何人靠近，可是有光透过他坚硬的外壳照了进来。

还有个人，沿着他来时的路，踩着他走过的泥泞来爱他。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张清和抱有敌意，为什么在放花灯时会许下“愿卿年年岁岁长”这样荒诞的愿望。

他很自私的希望，可以陪着沈蓓，看尽岁岁年年。

段华被周延的神态吓到了，半晌才缓过来，招呼人从周延手中把沈蓓抱过来，可少年却执拗的，不让任何人碰沈蓓。

刚刚吩咐去请马车的侍从已经回来了，段华只好作罢，任由周延抱着沈蓓上了马车。

而沈蓓塞给他的不算好吃的糖葫芦还在他怀里，有些许融化的意思。

*

流云殿

沈蓓陷入了昏迷，躺在床上。一旁的大夫为她把着脉，手却止不住的哆嗦。

李大夫冷汗直流，不是他不专业，主要是旁边这个衣袍上沾血的少年眼神中的怒意太明显，他害怕啊。

段华也觉得这件屋子里气压太低了，扭头对周延说，“你先回去。”

周延沉默着，无言的拒绝。

“你去换身衣服，等会你守夜。”

周延点点头，却依旧没动。

段华知道他是答应了守夜，毕竟看周延那样子，也不愿意换别人守着沈蓓。

“皇太女要是醒了，看见你一身血，估计又得吓晕。”段华搬出了沈蓓，少年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师傅，麻烦你先看着，我马上就回来。”周延临走前还不忘嘱咐着，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段华倒是希望他可以晚点回来，这位女医师现在可是手抖得连针都施不好。

流云殿偏殿

周延一回来只顾着照顾沈蓓，此时解开衣裳，血液已经干涸，血肉和衣服连在一起，剥开时有着撕心裂肺的疼。

尽管他的剑术高强，但是并没有实战经验，还要护着沈蓓，自然就落了下风。

他没管这些，机械般一件一件脱掉，不管皮肉的撕扯，露出身上深深浅浅的刀痕。

周延简单的擦拭了一遍伤口，湿冷的毛巾掠过伤口，带着丝丝凉意。

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

思绪流转，他蓦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周延的母亲叶氏，性情温婉，明艳动人。她的夫君是朝廷的官员，二人青梅竹马，琴瑟和鸣。

本该是幸福美满的故事，却因为一场宫廷宴会，翻转了结局。

周廉好美色，看上了叶氏，荒诞的帝王不在乎骂名，他命人秘密带走了落单的叶氏，强迫她充为了自己的后宫。

在此期间，叶氏无数次的逃离无果，在她心灰意冷想要以死结束自我的时候，她怀孕了。

叶氏没办法残害这个无辜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的父亲是周廉。

周廉见叶氏不再哭闹了，以为她已经放弃了逃离，不再软禁她。

可是在叶氏生下周延后，她的精神却出了问题。

神智清明时，她是善良坚强的母亲，带着周延识字，陪着周延练武，说着以前她在水乡发生的趣事。发病时，她甚至不如街上的泼妇，她责怪周延拖累了她，辱骂周延是周廉的儿子，害了她一生。

小周延忍受着她的打骂，从不反抗。

当叶氏清醒过来，看着周延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又止不住抱着周延痛哭，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每每这个时候，小周延都会回抱住母亲，神色温柔地一遍又一遍说着没关系。

反复循环。

可是世事难料，当叶氏的夫君再一次进宫觐见的时候，他见到了正带着周延荡秋千的叶氏。

女子依旧温婉可人，身着锦衣华服，秋千上的孩子笑容满面，如同粉雕玉琢。

叶氏感受到了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眼望去，竟是已经分别了六年的夫君。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叶氏。

对比起她，男人因为六年的寻找，六年的思念，六年的颠沛流离，已经花白了头发，眼角的皱纹深深，哪里有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似乎有些不确定眼前的女子是不是自己所寻之人，便轻声唤了叶氏的乳名，那张略显苍老的脸此刻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红润的模样。

就是这轻轻的一声，击垮了叶氏。

叶氏不顾一切的逃走了，她大声的尖叫着，冲回了自己居住的宫殿。

周延慌了神，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母妃”，从秋千上掉了下去，不顾疼痛，拼尽全力朝叶氏跑去。

叶氏的精神彻底奔溃，当周延跑到房中时，他的母亲正高举着剪刀，眼泪如同雨点，落得又大又快。

叶氏看着周延，那双被泪蒙住，被不堪包裹着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一点爱意。

周延突然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淡然看着那把剪刀扎进叶氏心口，血流满地。

那一年周延五岁，他的母亲死在了他的面前，而他也永远忘不掉，他的母亲临死前看他的眼神——

是多么的恨。

叶氏是世上唯一爱过他的人，可从来没有什么是永远属于他的，这是当初最爱他的人教会他的道理。

延照相思夕，千里共沾裳。

这是叶氏的相思，与周延无关。

像是在自嘲，周延扶额笑了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想要不属于他的东西。

但很快，他的眸色一转，又否定了自己刚刚的想法——

既然他想要，那就得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