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华道，“贫道平时辟谷，且不食荤腥，未曾喝过，这两位小朋友倒是都尝过一点。”

陈尚笑道，“道长没喝，想来还没有危险。你两个喝过的可就生死难料喽。”

徊黎道，“全城人都喝过那东西，难不成玄女庙要杀了全城人么？”

陈尚问，“你和临郡仙师交过手吧？”

徊黎道，“打过。”

陈尚道，“你看到的那些圆粒并非虫卵，而是玄女庙种的‘七仙降’，是降头术中最易学的一种。他们把降卵混在米行的糯米堆里，这样一来，凡是喝过那种甜汤的人体内就都有降卵。

七仙降的降卵喜寒，原本无法在人体内孵化，因此玄女庙的仙师特意学了一门邪功“寒冰掌”。此功要练到沾水成冰十分不易，但只将寒冰真气注入敌人体内，催动七仙降却十分容易。

你喝的量少，或是跟他们过招时并未有实质接触，所以有幸逃过一劫。但其他人没这么幸运，虫卵入人体之后，被寒冰内力一催，就会孵化出无数若虫。

若虫在人腹腔内争斗，死去虫尸又成饲料，如同养蛊。等到最后只剩下的七条便是成体的‘七仙降’，最后七条降虫钻进脑内啃光脑浆，从人头七窍破体而出，你说是不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徊黎回想起先前和冯朝云过招时背后确实有一阵发冷，但仍觉陈尚之言不可全信。他沉声道，“能不能救是你的事，能不能活你说了可就不算了。”

罐儿村里虽然没有其他活人，但空房间多的是。李成华外出探看周围环境，徊黎选了个相对干净的侧屋安顿闵克，然后着手给师尊写信求助。可惜一封信还未写完，闵克的病情就恶化得越发严重了。

外头乌云密布，隐有雷声，除此之外，徊黎只能听到雨点砸上窗纸的声音，以及闵克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徊黎听见闵克声音，以为他要和自己说话，便挨着他坐下，不想闵克脸色也一片灰白，眉目紧蹙，他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似乎哪里痛得厉害。

徊黎问，“喂，你醒着么？”闵克不答，原来昏迷未醒，只是在说胡话。他又俯身去听闵克呓语，他一会说，“义父，我替你挖了班王墓，没有不死药，你会不会很失望？”，一会又说，“你们都对表哥堂姐好，我走，反正认八个爹我也是孤儿一个。”

徊黎心道不妙，难道这就是回光返照？他扶着闵克坐起来，一边伸手拍他的脸一边唤道，“闵克，别睡觉，再不醒你就要死了。”

闵克恍惚之中眼皮微动，对徊黎道，“娘，你是我娘么？”

徊黎道，“我是你爹。”

闵克道，“爹，天下那么多种武功，难道我就不能学学别的，非得练这个剑不可？”

徊黎奇道，“平日里连一把剑都不带，做梦倒是想起要练了。这么个态度，我看你学什么都很难学好。”

闵克勉力抬起头看他一眼，还不等说话，就疼得浑身痉挛，虾米似的蜷缩成一团，“痛得想死，干脆你杀了我吧。”

徊黎道，“你死了我就没钱用了，别死啊。”

闵克挣扎了好一会儿，似乎那痛停了。他又小声道，“你们千万别扔下我，我不想一个人就这样死在这里。”

外头的雨逐渐大起来，雨声噼噼沙沙，汹涌迅疾，狂风曳动树影映在窗纸上，闷雷如撕裂棉帛。

徊黎从小只学如何杀人，不懂怎么救人。要杀人总有办法，要救人却毫无头绪。他不知方才陈尚讲七仙降的时候闵克听进多少，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人，心里没由来得一阵发堵。

他想起先前在地牢里闵克给自己擦汗，也试着拿帕子给闵克擦了擦额头。

李成华回来时天已擦黑。徊黎打了一桶凉水正帮他擦手擦脸，李成华感动道，“无量天尊，贫道走了半天，小友就已经学会照顾人了。”

徊黎道，“道长，他看着实在不大好。”

李成华走过去一看，闵克脸上已然一丝血色也无，他伸手一搭闵克脉门，刚擦过凉水的手腕竟然依旧烧得滚烫。李成华叹道，“脉相摸着比白天弱了好些，好像真的活不长了。”

徊黎道，“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李成华道，“药吃了，温也降了，还能怎么办？”他思索片刻，又解开闵克衣襟查看，惊得‘啊’了一声，愕然道，“这七仙降竟长得如此快！”

徊黎也是一惊，只见闵克体内降虫已从先前淡淡颜色长成蚯蚓大小，扩大十倍不止。七色降虫在闵克皮肤下游走鼓动，徊黎伸手去按，降虫挣扎更为剧烈，似乎真在相互吞咽厮杀。

徊黎道，“反正他活不长了，不如我们用针把降虫刺死试试。”

李成华道，“降虫钻在血管里，一针能不能扎得死贫道不清楚，但死降虫留在身体里，闵克是必死。”

徊黎烦躁的跳下床，在地上踱来踱去，“庸医到底开的什么鬼药。先前我看见一个病人把虫卵吐出去，分明好了不少，怎么一下午过去也没见闵克吐出些什么。庸医这一副药下去，闵克非但没有缓和，反而瞧着越发难受。”

李成华道，“也不知现在催吐还有没有用。”

徊黎道，“事在人为。白天陈尚煮了两种药，这种不行说不定另一种有用，我们再去拿一碗。”

李成华面色一沉，问道，“他用什么煮的？”

徊黎道，“一副是淡豆豉苦丁香，一副给闵克的是瓦楞子和炮姜片。”

李成华道，“不妙。这两副药前者是催吐的，后者是散邪的，他给闵克喝的那碗药分明就不是解毒催吐，而是散邪助降虫生长的！我们带闵克过去，换另一副药试试，兴许还有用。”

徊黎喃喃道，“我就说他不对劲…他不对劲…”

说罢徊黎转身出屋，飞奔到先前陈尚给人治病那间房。他俩一脚踹开房门，喝道，“庸医，滚出来受死！”

陈尚正蹲在一个患者身前，聚精会神的鼓捣着一只罐子。踢门声和雷声汇到一起发出一阵巨响，如同天雷落在屋里。

徊黎手持利剑站在门前，他浑身衣物已被雨水打湿，只有一头黑发给风雨吹得散乱。他拔剑在手，雷光一闪，雪面映衬剑光犹如凶神罗刹，“我以往杀人从不讲理由，但今天，我要你亲口说我为什么杀你。”

陈尚吓得瘫坐在地，喘气不止，手中小陶罐骨碌碌地滚到徊黎脚边。他盯着徊黎瞧了半晌，忽地怪笑起来，他伸手一指徊黎背后，“哈哈…哈哈！你以为你杀得了我？”

徊黎回头看去，身后人正是扶着闵克的李成华。他把闵克放到一边，捡起徊黎脚边罐子细看，里头装的正是徊黎白天提到的圆粒降卵，陈尚竟正拿着一把木勺，从呕吐物中收集此物。

陈尚得意道，“我是害了人没错，但他现在应该也还没死。更何况这屋里一半的病人还都等着我救。我要死了，他们就一个都别想活。所以我不会死——你说是不是啊，季大侠？”

李成华嘴唇嗫嚅着，他看了一眼徊黎，又看向屋里其他正苦苦煎熬的病人，终是没说出话。

徊黎道，“我说了，要你自己讲我杀你的理由。现在我急着救人，且先让你多活片刻。”

徊黎径直走到后院，因着下雨，火灶和几扎药材都挪到廊下了。他倒空了那几只煮瓦楞子炮姜片的药锅，重新加水进去，拆了扎好的几个淡豆豉苦丁香药包扔进锅里再煮。他又在手上缠了布去端另外一锅煮好的，把汤药倒进碗里，折了几次迅速放凉，然后走到闵克身边。

他伸手捋清闵克脸上散乱的鬓发，然后硬掐着下颚将药灌了进去。汤药虽已折凉，闵克仍是给烫得浑身一抖。

徊黎又去倒第二碗、第三碗，陈尚道，“煮一碗就够了，难道你要把所有药材都浪费在他一个将死之人身上吗？”

徊黎只冷笑一声，仍旧把药折凉了喂给闵克。

陈尚又道，“谁的命不是命，与其白白浪费在他身上，不如去救其他几个症状更轻的。”陈尚眼见说不动徊黎，只得去问李成华道，“季蟾影，季大侠，你就站在那看着他这么浪费药材吗？”

李成华无力道，“小越，够了。”

徊黎脸上依旧是淡淡的，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认真，“道长，这是催吐的药，在他没把降虫吐干净之前，我不会把剩余药分给任何人。”

李成华道，“贫道不是要阻止你救人，只是属实不需要把所有药都用在一个人身上。”

徊黎道，“我不知道闵克身体里现在有多少降虫，哪怕他能吐出几条，也没法确定他能活下去。我这么做未见得能救得了他，但不这么做闵克必死无疑。”

陈尚道，“你这朋友的命是命，难道其余几人不是命吗？”

徊黎冷笑一声，“只有一条救命稻草的情况下，自然是谁抓得到谁才能活。闵克现在昏迷，但我还醒着。只要我醒了，能抓这根稻草的人就一定是我。”

李成华道，“闵克虽生性嚣张骄纵，但本性并不自私。贫道相信他若是醒着，一定同意分一点药给旁人。”

徊黎道，“道长若非要讲这道理，那我倒要问问你，现在我若是肯分出几碗药来，道长要分给谁呢？”

他一指屋内其余病患，“现在这点药显然不够所有人喝，倘若这群人若都还醒着，有谁会主动放弃，难道道长介时又要教谁道义，讲你名门正派那套众生平等吗？”

李成华面色已然一片苍白，仍坚定道，“贫道今年年逾八十，你以为这样的问题，难道贫道就从没问过自己吗？！贫道何尝不知，旁人现在若是醒着，也定会一窝蜂的扑上来抢药。杀人有杀人的负担，救人亦有救人的负担。你问的这些问题，任谁都是给不出答案的。‘尽量多救’从来都不是贫道选择，而是贫道唯一能做的。”

徊黎道，“那就要看道长能抢得到多少了。”

他话音刚落，闵克突然身子一抖，将汤药吐了出来。徊黎连忙上前一手扶住他肩膀，一手捂着他的额头，免得他倒在地上。

李成华也不想继续和徊黎吵，连忙上前查看闵克病势。他伸手去敲闵克后背，闵克先是吐汤药，汤药吐尽了又呕出一滩夹杂着尚未孵化降卵的酪状的白色浆液。

与此同时，一黑一红两条足有一掌长、小指粗的降虫随秽物一并被呕出。那蚯蚓似的活虫身上并无环节，分明是条无嘴无眼、浑身细鳞的小蛇。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之前章节一直有节奏松散的问题，玄女庙副本调整了一下思路和写法不知道看起来会不会好一些。顺便惯例的评论求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