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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比赛(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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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翠山林中一片凹地,小镇坐落在这里。此时这里正在下大雨,山林寂静,小镇仿若沉睡中的孩童。

小镇外围,一处院子打破宁静,一个小孩轻轻推开门,发出“吱呀”一声,而后小心翼翼地提起脚后跟,又轻又快地跑出院子。跑出院子,进了街道,他放开手脚,在雨里拼尽全力地奔跑。

风随肆冲进魇,看见斜前方跑出一个小孩,他却一时停不住,径直撞上那小孩。

风随肆以为自己会把小孩撞倒,已经准备抱住小孩摔倒,以免摔痛小孩子,结果——他从小孩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小孩好像没有任何感觉,还在继续往前跑。风随肆看着他奔跑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手。

滴答、滴答、滴答……天上的雨一刻不停地下着。

那个侧脸有点眼熟。

风随肆跑过去追那个小孩,等两人跑得一样快时,风随肆一边跑一边仔细观察这小孩的长相。这个小孩的长相和现在的月天清有几分相似,和他回忆里十四岁的月天清几乎没有差别。

这是在外流落的月天清?

月天清带着风随肆跑出了街道,冲进山林。

风随肆猜测外人在主人的魇里,不能被主人看见。但他还是试图叫月天清的名字:“天清!”

月天清还是一刻不停地跑。

风随肆这才觉得棘手起来,他不可以被月天清感知到,这要怎么把他叫醒?

一边跟着月天清跑,风随肆一边思考:

魇分为多种,最常见的不外乎是回忆和害怕的事情。

他和月天清都遇到了回忆类型的魇。

回忆类型的魇比虚构的魇麻烦很多。第一,回忆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所以回忆性质的魇符合逻辑,很难从逻辑错漏之处发现自己不在现实中。第二,回忆中的自己普遍比现实中的自己年龄小。无论是身体方面还是心灵方面,力量都很弱,更不容易从魇里挣脱。

风随肆跟着月天清跑了两个时辰,越跑,前方越暗。

风随肆直觉要出事,忍不住叫了月天清一次又一次。月天清自然一次也没听见,但风随肆总是忍不住去提醒月天清前面有危险。

但月天清很敏锐,自己避开了雨天里的小型滑坡,断树,被风吹下的树枝。他一步不歇地往前跑,好像不知疲倦,眼里只有前方。

但月天清没能避开所有危险。

月天清爬进另外一座山,向上爬,但他突然陷入石间,消失了。

“天清!”

风随肆连忙跑过去,看见了月天清。原来,月天清掉进了猎人的陷阱。

风随肆看着坐在坑里,透过树的枝桠仰望雨幕天空的月天清,忍不住弯腰刮他鼻子,“我说不要往前跑了吧,你还跑。”

月天清眼里只有淡漠。风随肆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心里一酸,想要再碰碰月天清的手凝在半空。

被刮了一下鼻子的月天清好像感觉到什么,低下头。

风随肆等了许久,突然发现月天清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原来月天清脸上的水不是雨水啊。

风随肆觉得心里酸酸的,眼睛也变得酸酸的,“好啦好啦,你后来回家了,不要哭了哦。”

这人嘴上安慰月天清不要哭,但自己也落下热泪。

雨越来越大,天色也越来越昏暗。

风随肆抱住月天清。纵使他不可能抱住月天清,他也忍不住做这个动作。天色还在变暗,风随肆心想,这里最终会变得比黑暗还暗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黑暗一点一点地完全侵蚀了月天清和风随肆。

雨中的山林就像从来没有人出现过,寂静依旧。

再次醒来时,风随肆第一时间意识到的是:我之前昏迷了?好像是。但为什么会失去意识?

风随肆躺在路上,正晕着呢,突然看见一只鞋底从天而降。

“停停停!喂!”

鞋子没有半分停滞地踩上他的脸,而后穿过他的头,平稳地踩在地上,另一只脚跨过他的脸,踩在前面的地上。随后。这双鞋一步一步走远了。

风随肆心惊肉跳地坐起来。他终于想起这里的人是感受不到自己存在的。但他还是很想骂人。刚一抬头,他就看见了月天清寂寞的背影。脏话最终还是滚了回去。

风随肆一个轱辘爬起来。

这里好像不是那座月天清跑了两个时辰也要逃离的小镇。因为那里是山林里的小镇,这里的街道比小镇的街道宽敞许多,风随肆抬头远望,看不见山林。此时的街道浸在雾中,周围没有什么行人,各个铺子也没开张。风随肆估计这会儿大约是黎明。

月天清被人救到这里了?是猎人收陷阱里的猎物时发现了月天清,然后救了他?

下一秒风随肆看见的东西打破了他的猜想。

月天清转身,他身体的正面溅满血。他的脸上有血,衣服上也有,手上更多。虽然身上溅满鲜血,但月天清的脸上没有恐惧,而是平静,仿佛弄湿他衣服的液体只是水而已。

风随肆居然透过魇,和当年的月天清对视了。

“小崽!——鸡杀完啰?”一道高高的男音从屋子里震动过来。

“嗯。”

风随肆停了几秒的呼吸又回来了。

“你哩个没娘生的!老子没给你吃肉啊!声音这么小!哑巴了?!”

屠夫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放下刀,给了月天清重重的一巴掌,月天清被他打了一个趔趄,最后还是站稳了。月天清的脸上这下确实有了人血——他嘴角被打出的血。

“以后说话大声点!听见没有!”

“……听见了。”月天清被他打得头发晕,还没缓过来。

屠夫又给了月天清清脆的一巴掌,比上一巴掌重,“老子看你今天又想惹我!声音还是小!听见啥子了听见!”

月天清这下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屠夫拿起刀,比划着对月天清道:“你小崽子今天想试试刀还是不想吃饭?少做出那副斯文大少爷样儿!这没有哪个要看你这个样子!卖肉那么文静有啥子名堂?!”

月天清抬头,吼道:“老子知道了!”

“对嘛,就是要这个样子。”

风随肆默默跟着月天清。

日出了,月天清和屠夫一起吃了早饭:两个油多得可以往下滴的肉包子,一碗稀饭。吃完饭月天清洗碗、给屠夫收拾刀具,随后月天清和屠夫一起去卖肉。

客人说要什么肉,要多少,屠夫便磨两下刀去割下来。月天清拿杆秤称了,报重量。屠夫说价,客人讲价。屠夫说小崽子吃得多,不能少了孩子吃的。客人无奈给钱,月天清收钱找零。

几乎所有的买卖都是以这个流程为基础,不是精简到客人递钱屠夫割肉,就是过程多到客人和屠夫聊天,屠夫说着说着扭头拉月天清一起聊,结果最后钱被扒手偷了,月天清被打被骂。

一次一次,一天一天,都是如此。

那里有那么多平淡生活,今天没有被打就很好了。

今天,因为说话声音小,睡前又被屠夫打了两巴掌的月天清躺在床上,睡得规规矩矩。

风随肆看着月天清淡漠下的麻木,很心疼。

虽然月天清听不见,但风随肆还是安慰道:“没事了,你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风随肆也被折磨了,他看不得月天清受到这样的欺侮,而且是一次又一次,他无能为力。他恨不得月天清真的在某个给屠夫收拾刀具的时候,抽出杀猪刀,捅屠夫一刀。但是月天清没有。

月天清逃过几次,但都被屠夫抓了回来,而那之后月天清被打得更重。后来,月天清安静了,不再逃跑。但风随肆明白月天清只是在等成功可能性更大的机会。

风随肆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他和月天清一起等啊等,等啊等。终于在两个月后等到了那个机会。

那一天和往常别无二致。

一个身材圆润的中年人来买肉,屠夫割肉时,中年人假装无意地问起月天清:“这小孩好安静啊,生病了吗?”

屠夫说起就来气,宰肉刀砰地砸在放猪肉的厚木板上,“身体壮得很,有个屁的病,就是安静得像个娘们似的。”

中年人仔细端详屠夫的神情,斟酌道:“你买来的?准备让他做学徒吗?”

屠夫见他猜到了自己和月天清的关系,痛快地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就是啊,花了老子好多钱呢。我原来想着没有女人,直接买个小子当学徒,当儿子,结果这小子是个闷的!打他两下才能憋出一个屁来!中看不中用,扔了浪费钱,留着还多张嘴。烦死了。”

风随肆看着聋了一样安安静静的月天清,突然想:

原来天真的月家小少爷和被打被骂的、手指间血腥味洗五遍都洗不干净的屠夫学徒之间只有一个人贩子的距离。

他风随肆虽然丧父丧母,但逃亡之路比月天清顺利不知多少倍,他的运气实在太好。

中年人:“我想要这个小子,我花钱买他,你用这钱去另外找一个和你心意的。怎么样?”

屠夫眼睛滴溜溜一转,“你买这小子干嘛。”

中年人:“我喜欢小孩,你这个很安静,很漂亮。”

风随肆只觉一道雷狠狠劈到他头上。

什么,居然有人敢对这么小的孩子动手?!

月天清也不是傻的,他趁机轻轻后退一步,以迅雷之速掀翻装钱的木盒,拔腿就跑。

但是屠夫和中年人是两个成年人,很快就把月天清抓住了,月天清一反平常地挣扎,一脚踢到屠夫身上,屠夫勃然大怒,手一杨就要给月天清一巴掌,中年人把月天清死死护在怀里,“别别别!不能打。”

月天清踩他一脚,中年人嘶了一声,没躲开。屠夫哼了一声,中年人留下一块大得不合理的银子,扛起月天清就跑。

月天清还是不断挣扎,中年人道:“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停下,不然我马上就办了你。”

月天清觉得自己和他接触的皮肤泛起油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微微颤抖一下,不动了。

风随肆急得团团转,他忍不住想,怎么办,怎么办……但一个声音冷冷地对他说:这是月天清的回忆,你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事。这句话狠狠给了风随肆一个耳光。看着中年人和月天清的背影,他脚下一顿。

他还要继续跟着吗?月天清从来没有说过这些,是不是因为太过难堪说不出口,不想说?他这么鲁莽地进入月天清的魇,看了月天清的回忆,是不是很不应该?

但是他被“拖走”了。或许是因为月天清的视线看不到这么远,所以他这个外来者也被魇推着往前走,跟上中年人和月天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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