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那群旁系弟子的谈论内容打断了他的思绪。
“温辞真是老头子养的狗,被我们欺负了,只恨我们。”
“他能怎么办,哼哼,没爹没娘的家伙,就是杀母仇人给的温暖也只能拿在手里。”
“什么?”
树后的温辞停止流泪,睁大眼睛,脸上显露出一种脆弱和茫然。
旁系弟子们听见人声,纷纷拔出武器,“树后是谁?!”
温辞从树后出来。所有旁系弟子看清他脸上狰狞表情,头一次被温辞吓住了,“温辞……”
温辞抬手召出道道金色符文。符文们拦住旁系弟子,将他们围起来。看着滋滋冒电火花的符文,旁系弟子慌了,“温辞,你要做什么?”
温辞这才发现:他们居然这样的渺小。只要自己收紧符文,他们就会被烧成灰,但是……罪不至死。
温辞冷冷问道:“杀我娘的是谁?”
旁系弟子脸上难看。他们这才意识到温辞居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时不知作何应对。
温辞收小符文圈,“谁?!”
他们挤得不能再挤,一个人被电,带着一群人被电,纷纷痛苦惨叫,“啊啊啊!我说我说!”
温辞意识到自己在笑,强迫自己收起笑容,淡淡道:“说。还要我请你么?”
“你娘没病,她不是病死的!是有人说你娘闲话,老头子觉得没面子,就把她杀了!”
“就是那样!你能不能放开我们了?!”
放开?只要他收紧符文,他们就……
不!不能这样想!不能杀人!温辞猛然清醒过来,收回符文,燃掉一张传送符逃走了。
一阵白光后,温辞发现自己居然被传送到一处洞穴。
太好了。
他找了个干燥的角落坐下来。
爷爷居然会杀掉自己的女儿吗?他们说的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他们又不知道你躲在树后,他们说的一定是真的。】
“……”
那这样的自己,算什么呢。
爷爷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女儿呢?
【还叫爷爷?他那人你难道不清楚?为了闲言碎语杀掉娘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唯一的儿子死了,发现几年不见的女儿有了儿子,自己又有后了,把孙子抢回来做继承人。女儿?他眼里没有女儿!】
不会的,爷爷还是爱娘的,就是再重男轻女也会对自己的孩子有感情的吧?
【你太天真了!你又不是你娘,你体会不到老混球对她的苛求!你只知道他的好!不知道你娘的难处!】
温辞的思维变得浑噩,就这样被吵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吼道:“不要吵了!”
但脑中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对得起你娘吗?】
“啊啊啊啊啊!!!”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知道娘是被他杀掉的……
“君子是行为磊落,内心温和光明,有自己的抱负和坚持的人。你也要成为君子。”
我要成为君子!我的内心不可以不光明!
温辞盘坐,清心吐纳,摒除恶念。
哪道声音是恶念?
自然是一直怂恿他杀人作恶挑拨离间的那道声音!
再次睁眼,温辞感觉眼前的世界已全然不一样了。他觉得他心生宁静,可以毫无波澜地走过一生,任何事都不会动摇他。
从藤泣秘境出来后,温老家主找到他,问他知不知道旁系弟子们怎么死在藤泣秘境了,他有没有见过他们。
温辞心中狂喜,但他把喜悦也平息,道:“见过一次,当时他们都没受伤,看起来也很正常。”
温老家主皱着眉头看他,“你们起冲突了?”
温辞否认,“没有!”
温老家主又看了他半晌,道:“温辞,你真的要骗我?”
温辞不语——这就是默认了。
温老家主把事实诈出来,想着那么多后辈能担任多少岗位,家族要花费多少资源才能培养出他们,一时气得哆嗦,“温辞!你这个月呆在家里好好反省!他们可都是你的亲人!”
温辞想说自己不认为那是自己的亲人,自己又没动手,但是看见温老家主的神情,他又忍不住心疼,最后什么也没说。
最后他唾弃自己的心疼。
温辞在家中没坐几天,就开始寻找温婉玉的尸骨。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听从温老家主的命令,偷偷跑出温府。
他找来找去,甚至把温家祖坟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他娘的尸骨。某次无意抬头,看见有剑修往乐州方向飞去,温辞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冒着被发现的发现,连夜跑去乐州,寻找自己和温婉玉待过的那个小村落。
破败荒废的村落,处处落着灰和蜘蛛网。看起来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了。
温辞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他走上从前乡里人不许小孩跑去玩的后山坟地。
他看到被混乱埋葬的村民们的尸体,还找到一座比其他坟新一些的坟。那座坟的墓碑上甚至没有一个字。
他浑浑噩噩地将温婉玉挖出来——他不要他娘葬在这个鬼地方,既然一起离开,为什么温婉玉要以这种方式回来?!
棺材选得很随便,里面的情况和狗刨过差不多。他最后用一个盒子将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带着温婉玉走到荒草地,温辞发现那里月光正好。
居然正好。
从此以后做什么呢。
恨没有用,只是恨是话,会迷失自己。
他低声唱起温婉玉从前对自己唱的歌,那时温婉玉时常嫌他麻烦,但从来没用拒绝自己不过分的要求。
“大山深处一只狼,夜夜来村找食粮~”
“东家姑娘不睡觉,大狼一口叼进洞~”
“西家小子你莫哭,安静睡觉骗大狼~”
“快快长大学本领,降妖除魔——仙途坦荡~”
“降……妖,除魔——仙途,坦荡……”
“仙途,坦荡……”
降什么妖,除什么魔?
说仙途坦荡,都是哄小孩子的。
温辞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哽咽。他想让自己别哭了,因为哭是没有用的,温婉玉不会从那副样子变成活人,然后安慰他。
他继续唱。
“寒风驱云消桂影,夜醉恍见如月君。赵六今夜无亲朋,仙君不辞万里还。
“打扰仙君梦归乡,可与赵六换愁言?请仙一贴何为解,仙君掷与乡里人。”
忽而,一道空灵瑟声响起,为他伴奏和歌。他不知是谁有闲心来这个鬼地方。他想叫那人离开,自己却也不想停,遂而继续唱。
“勿要如此偏心意,大道漫漫众所愿。只望仙君施点拨,消得夜夜愁无尽。今夜与君醉明月,明朝和我聚仙廷!”
他开始唱得悲愤,后来唱得凄然。那道瑟声声色技巧不如何,但一直平稳地托住他,就像无声的陪伴和安慰。他后来也释然了,道寻不到还有一生可以去寻,他也还有一生去寻找自己所求。
他停下,看向鼓瑟的那人,笑了。
“在下温陌令。”
“在下零州月太清。”
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人眼熟,听到名字才真的确定。他居然又和天清再此处相遇了。
从这之后,月太清便成了他的朋友。月太清人缘不算好也不算差,自己很幸运地占据了他至交好友的位置。
晏历1033年,二月中旬。
温辞大约知道戎君是何时出现的了。他于藤泣秘境克制恶念根本没有成功,他只是将戎君从自己身体里赶出去。戎君大约是吃了哪里的人,而后在其他地方作恶。
要是他没有……
温辞感觉自己又开始自责了,他对自己道:如果当时的他没有驱逐恶念,想必那时的藤泣秘境没有人可以活着出去,因为当时的他在扭曲痛苦之下只想杀了所有人。
不要自责了。
晏历1024年。
温辞收到温老家主渡劫不成,反而重伤濒死的消息,发现自己既不悲伤,也不欣喜。就好像知道一片树叶要掉了,反而有些感慨。
作恶多端者亦难逃一死。
报信的小厮见温老家主都要死了,温辞还在慢悠悠喝茶,忍不住催促道:“少主,您该过去了……”
温辞瞥了小厮一眼,淡淡道:“你叫我什么?”
小厮这才意识到自己口误,连忙道歉,“对不起,家主!”
“我既是家主,不该是他等我吗?”
小厮跪地磕头乞求他的原谅。温辞却没再说什么,放下茶杯,出门走向温老家主的庭院。
温老家主躺在床上艰难呼吸,他感觉温辞会来。
温辞心软,他死前一定会过来的。他还要交代温辞。
说心软,温婉玉才最心软。
即使被他逼成那样,温婉玉还是没向他动手。他真的不理解女人的心软,她只需要给他一剑,便能洗刷过去所有耻辱,能成为温家家主,她居然懦弱心软不动手!
她既如此无用,便不要怪自己不客气。
温辞也没用,初次知道自己在骗他,居然无动于衷,还用乞求的眼神看他。
乞求什么啊,温家不需要一个靠乞求达成目的的家主!真是懦弱!
不过,还好,温辞是知道恨的……
“咳咳……”
温辞走进温老家主的卧室,行礼,“爷爷。”
温老家主看见他没跪,感觉有些欣慰,“你大了。”
温辞不语。
温老家主道:“以后做了家主,带领温家好好走下去吧。”
温辞:“我不想做家主。”
“你没有篡权夺位的意思?是你害得我成了这副模样。” 温老家主愕然,随后又欣慰道:“我的乖孙,心机手段真的深,连我都没看出你是何时开始动手的。”
轮到温辞错愕了,“我从来没有向你动手!”
爷孙两人都惊呆了。
就在此时,一道和温辞一模一样的声音响起,“当然啦,我替你动的手嘛。”
两人看向门口。
一身黑袍的戎君腰间挂着憎别,手上拿着一本书一样的册子,对温辞笑道:“初次见面,叫我戎君就好。”
“你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戎君走近,一边抛接书册,一边道:“惊讶?害怕?真不错。”
温老家主看清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一时眼黑,就要背过气,“你……你……”
戎君对他笑,“对,我拿的是温家历代家主留下的手本。温家这种杀上一代家主后自动成为下一代家主的‘家训’,真有意思。”
温老家主:“!”
温辞燃符攻击戎君。却惊讶地发现他连戎君半根头发丝都没烧着。
戎君手心冒出黑火,黑火吞噬温家历代家主的手本。
“你想要温婉玉继承家主之位,温婉玉却根本没有反心,不向你出手。” 戎君烧完手本,一手伸向温辞脖颈,狠狠掐住。他俯身靠近温老家主,眼眶迸裂,怒吼:“这种仁慈就是你杀她的理由?!!”
温老家主胸膛大幅度起落:你、你放开温辞……”
戎君道:“我会让温家破产,我要让温家从家族除名。我要你所求不得!”
温老家主瞪大了眼,急促地呼吸起来,胸膛起伏。温辞被掐得眼前发黑,说不出话来。
眼前一阵金星,温辞听见戎君令人战栗的话语。
“我要结束这一切!温家血腥丑陋的一切,八十一州肮脏的一切!我要温家亡,我要八十一州灭!!!” 戎君的眼睛亮得骇人。
“你!”温老家主胸膛挺起后,身子砸回床上。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只是人老了,眼睛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戎君见这老不死的终于死了,笑嘻嘻放开温辞,“你没伤着吧?我就是气一气他。”
温辞说不清是温老家主的死给他的震撼大,还是戎君给他的震撼大。愣了几息后他向戎君怒吼:“滚!”
戎君莞尔,“不好意思,你再也不能让我滚了。”
之后温老家主的葬礼,温家家主继位,都是戎君在做。那时温辞才发现这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另一个自己,居然早已把控温家!
温辞看见戎君就觉得他深不可测,心底涌起恐惧。
戎君想要的就是他的恐惧,一时笑得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