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天，可怜的高三孩子才拥有了假期，两人和宋攸宁、傅期然一起，在小区的篮球场上度过了农历猴年的最后一个清晨，直到被各自家长捞回去干家务。
偌大的菜市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各种叫卖声、吆喝声和砍价声不绝于耳，这是人间最有烟火气的地方。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今天大概是许多人一年里最幸福的日子。
爸妈潇洒地在一个又一个档口打量徘徊，挑拣着水灵的蔬菜、新鲜的肉食和活蹦乱跳的鱼虾，结账后全部甩给了乖乖跟在身后的小年轻。
“姐，你今年怎么还没写春联？”温笑寒一副特别困没睡醒的样子，像极了在游荡。
钟余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这不是早上跟你打球，忘记写了，一会儿帮我去买纸。你快醒醒吧，昨晚做贼啦？”
“没有啊，好久没在家睡，失眠来着。”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嚯，看你早上喊我打球那精神，一点不像失眠的，倒像是红牛喝大了的。”钟余恨恨地说，她睡得正香的时候，被硬生生薅了起来。
“嘿嘿！在学校每天就是上课和做题，太无聊了，所以得赶紧发泄一下。”
钟余突然想起关心他的成绩：“你感觉这次考得怎么样？拿到考试资格应该有把握吧。”
“放心吧，妥妥的。”他的成绩从小到大都不需要任何人担心：“对了，姐，阿宁哥刚才问，过两天要不要一起去迪士尼玩。”
钟余一听迪士尼三个字，忍不住笑了：“去年刚开的时候，就说暑假打工自己赚钱一起去玩，结果那两个多月好像只剩打工了。”
“哈哈哈，是啊，阿宁哥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晒得更黑了，以前还能白回来点，那时候开始就再也没见他白过”，温笑寒也记忆尤深，旋即替自己安排着：“我今年暑假一定选个室内工种。”
“他说了准备什么时候去嘛？”
“预计初四初五两天。”
“好啊，回去跟爸妈说一下。”
松亭的习俗，除夕当天的中午要吃馄饨，一到家，大人们都忙活了起来，钟余躲进书房，开始写春联。
前些年这个活儿还是钟南图一手包办的，从钟余上高中开始，就变成她的例行公事了。
“姐，今年写什么？”温笑寒在一边，非常自觉地帮她铺纸磨墨。
她略作思索，笑着提笔，用极流畅飘逸的行书写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再写横批“万事胜意”。
“今年全家人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去想去的大学，做想做的事情，所以我觉得这个正合适。”钟余放下毛笔，仔细端详了一阵，满意地说。
说完她又拿出红纸，这回换了字体，是端正清秀的楷体。
“春满人间书香溢，福盈天下画意延。万象更新。”温笑寒念了出来，笑着问：“姐，这一副是？”
“秘密。”
男孩无语，十分乖巧地拿着对联出去张贴，钟余看着这幅字，笑容更显得满意，她应该会喜欢的吧。
吃过午饭，大人们继续忙活年夜饭的事情，姐弟俩收拾了碗筷，稍微帮了一会儿忙，一个去找宋攸宁打游戏，一个也准备出门。
“爷爷奶奶，爸妈，我出去一趟，晚上回来。”钟余换着鞋子，手里拎着帆布袋。
“诶，乐乐，你这是去找然然啊？”徐女士追出来问。
钟余下意识地回答道：“啊，我去程老师家，给她送副对联。”
“程老师没回家过年？”
“嗯，她父母因为工作的事情出国了，所以她就没有回新北。”钟余拿好钥匙，围了条红色的围巾：“妈，我先走啦。”
“乐乐，程老师一个人在异乡过年，一定挺没劲的，她要是愿意的话，你就邀请她来咱家，热热闹闹的。”
“行，我知道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
南方的冬天，屋外极为湿冷，钟余掖紧了围巾，快步往地铁跑去。一路上遇到的行人都喜笑颜开，她看着手里的袋子，不由得笑开了。
钟余刚才在楼下看到几个小朋友拿着小红灯笼玩儿得正开心，就逗了逗他们，此刻的心情是极好。
她走到熟悉的门口，程知筠的门上依旧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她捏紧了手里的帆布袋，深呼吸，然后按响了门铃。
“叮咚。”
程知筠正在收拾书房，突然听到门铃响起，疑惑着往门口走去，透过猫眼一看便立刻开了门。
“程老师，除夕快乐！”钟余见开了门，便大声地笑着道，表情、语气和眼睛里都是一点都藏不住的欢喜。
女人长身玉立，穿着家居服，长发轻轻挽起，脸颊两边有些碎发随意散着。她脸上全然是惊喜，眼瞳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影子，那是她的影子。
程知筠被她逗乐：“除夕快乐，怎么会过来？”
“嘿嘿，我来给您送点东西。”说着扬了扬手里的袋子，一脸“就问你感不感兴趣”的模样。
“快进来吧，外面冷。”她让开一步，让女孩进门，顺便给她拿好了拖鞋。
钟余熟门熟路地穿鞋进门，接过她递来的热水喝了一口便问：“老师刚才在干什么呢？”
“没什么”，程知筠双手撑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含笑看着钟余：“前两天见有折扣，就网购了一堆书，在分类整理中。”
“程老师，我能看看吗？”钟余有些好奇程知筠的书房。
女人笑着点点头，抬脚往书房走：“当然可以，来吧。”
书房并不是很大，令人惊叹和欢喜的，莫过于两大面靠墙的书架，书桌上、地板上散落着箱子和书本，看起来都是没来得及收拾的。
“有点乱，小心绊倒。”程知筠温声提醒道。
“程老师，您的书好多啊，种类也好丰富。”钟余瞬间被吸引，移不开眼。
女人浅笑着，指着书架介绍道：“这正中间一大面都是咱们专业的相关书籍，文集、文献和专著，你以后如果需要的话，可以随时上来。”
“你右手边的话，都是畅销书。”
钟余顺着她的手上下扫描着，正中间那些书，书名生涩，许多的大部头，她基本都没看过。而另一边就有不少眼熟的，悬疑、科幻和严肃文学非常多，但也有更多生僻的原版书，由此可见，她的阅读涉猎范围极广。
正如她听音乐的风格一样。
“好像一个小型图书馆，太厉害了。”她是由衷地赞叹，因为想到自家的书房，属于她的那个书柜上基本都是漫画和畅销书。
程知筠见她看呆了的样子，不由得轻笑出声：“那要不要办张借阅卡？”
“那以后就不用自己买书了。”钟余也半开玩笑地回应道：“这地上的都是还没拆封的，要我帮忙整理吗？”
“唔……倒是正好，你这么高，帮我把这些放到上面空位吧。”程知筠也没客气。
“好，尽管吩咐，愿意效劳。”钟余脱了外套，程知筠笑着顺手接过，帮她挂在了客厅里，一切都相当自然。
不需要说话也可以默契配合，两人就在小小的书房里安静地忙碌了一个小时，看着逐渐整洁的房间，两人对视一笑，一起坐在客厅里休息。
“你说来给我送东西，是什么呀？”程知筠带着点好奇，笑着问。
钟余突然想起自己是为什么过来的，兴奋地跳起来找到袋子，小心翼翼地把红纸拿出来：“老师，这是我自己写的春联，喜欢吗？”
女孩儿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大作，程知筠有些感动，松亭，也有人惦记自己啊。
“写得真好，我很喜欢。谢谢你。”她嘴角轻弯，眼睛虽然看着对联，眼中却全是女孩的身影。
“那去挂起来吧，我一路过来，家家户户都红彤彤的，我们不能输。”女孩儿俏皮一笑，像是在宣告，她写得比那些买的强多了。
程知筠起身寻找胶带，幸好搬家的时候封箱还用剩下不少。
两人在门口贴对联，一如刚才配合着收拾书房。
“你这副对联，倒是和我的书房相得益彰。”程知筠递着胶带，顺便提醒她微调对联位置，又称赞道。
“嘿嘿，我自己想的。”钟余嘚瑟道。
程知筠点点头正色说：“整体还不错，对仗工整，意趣相当，用词合适。”
钟余贴好对联跳下椅子，刚要说些什么，又听到女人慢慢悠悠地收着椅子，轻笑着逗她道：“韵律平仄从今天的角度来看稍有些不够整齐。”
“啊？”钟余瞪大了眼，她明明读得特别顺啊。
“扑哧”，女人笑出了声：“等你下学期学了古代汉语韵律和平仄方面的知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你的心意比韵律更重要。”正在钟余有些不好意思的时候，程知筠的一句话又让她的脸上重新堆满了笑容。
天色阴沉，两人静静地站在有些昏暗的走廊里，没有说话。走廊里开着的窗户，一丝丝冷风有些嚣张地窜进大楼，微风拂起她的发丝。
她的耳上空空荡荡，小蝴蝶早已不见踪影，但她的身影蹦到自己的眼里，就像是，她的小蝴蝶不知何时飞到了自己心里，此刻在激动地跳跃着、颤动着，它想要从胸口、喉头，趁每一次吐气时偷偷飞出来，但心里更强大的力量，牵扯着自己，压制了这振翅欲飞的小东西。
“咳，贴好了，进去吧。”程知筠率先反应过来，有些慌忙地收拾着剪刀胶带和椅子，钟余跟在她身后，狠狠地甩了甩脑袋，彻底抑制了心里的情绪。
两人在沙发上闲坐，眼见着时间不早：“老师，您今天自己做饭吗？”
“嗯，家里还有点菜，准备自己看着菜谱试试。”其实她是有点犯难的，平时看文献，无论多么艰深晦涩，她都能飞速理解抓住重点，而菜谱是能看懂但结合动手，难度就呈指数上升。
“额……”钟余有些犹豫开口：“今天出门的时候，我妈她知道你自己一个人在松亭过年，让我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吃年夜饭。”
两个人的空间再次安静，呼吸声清晰可闻。
经过上次关于平安夜的邀请之后，钟余尽可能地想要将自己的感情全部深埋起来，用学生的身份和最自然态度面对她，不想惹她有任何不适或疑心。
可是啊，钟余又真的很期待，真的很想，再接近一点，再靠近一些，只是一点点，也可以。
“会不会太打扰？”程知筠本想拒绝，但女孩小心翼翼的神情，却精准地刺在了自己心里最柔软的位置。
听得程知筠的回答，钟余瞪大了眼睛，欣喜一拥而上，堆满了清亮的眼睛：“不会不会，我家里人喜欢热闹，而且我父母都很喜欢你！”夸奖就像会自己跑出来一般，只要能把她哄回家。
程知筠看着女孩飞扬的神色，跟着轻笑：“好吧，那你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然后去买点礼物。”钟余知道她是最知礼数之人，便没有推拒，在她换衣服的时间迅速打电话报备，徐映澄在电话里乐开了怀，说“无任欢迎”。
在钟余的建议下，两人直奔吴丰区最大的商场。但进了商场的女人，就丝毫不受控制，她给每个人都挑了礼物。
“你爷爷奶奶会喜欢吗？”程知筠也是在车上才知道，钟余管外公外婆也叫爷爷奶奶，就在家里一起过年。她的祖辈都已经过世，所以她没有太多和老人相处的经验，这会儿真看着手上的围巾自我怀疑。
“这些就够了，他们会喜欢的。”钟余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微暖，这场景像极了自己带着她回家见家长前：“我们走吧。”
鹿鸣湖苑。
程知筠的到来亮了奶奶的眼睛，不住地夸“真系好靓”，女人有些不好意思，羞红了脸，钟余适时地解围：“奶奶，这是程老师给您和爷爷准备的礼物。”
奶奶笑呵呵接过：“孩子，让你费心了。”
“奶奶，希望您喜欢。”程知筠温雅地站在老人面前，跟着钟余叫奶奶，乖巧极了，像个孩子一样，钟余看呆了去，她的程老师，现在好软萌好可爱。
“程老师好！”男孩们突然的声音打破了温馨的氛围，像极了在课堂上问好，把在场诸人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正是宋攸宁和温笑寒。
“你们好。”程知筠打招呼。
“过来蹭饭的？”钟余打趣他。
宋攸宁换好鞋子往里走，挠着头跟一屋子的人打招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钟叔叔，徐阿姨，那个我爸临时有个紧急的案子，要开会，老妈在总部出差，所以我来蹭个饭。”
“哈哈哈欢迎欢迎，今年真是热闹。”徐女士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家里。
天色渐晚，钟南图夫妻两人到厨房准备晚饭，程知筠被奶奶拉着话家常。
爷爷突然来了兴致，和钟余下棋，不过在拥有职业段位的孙女面前，即便钟余已经放了很多水，他也只好连连认输，认真请教。
两个男孩戴着耳机玩游戏，激动的时候发出一两声惊叫声，惹得钟余频频上手。
程知筠身处中心，一幕幕映在眼前，看得清楚，老人的寒暄声在耳边，听得明白。
她的目光凝视着正认真应对棋局的女孩，优越的侧颜和含笑的嘴角都令她心中一阵悸动，原本清晰明朗的画面与声音全成空白，眼里心里，都是眼前女孩的轮廓。
程知筠觉得自己似乎要被这个人吸进一个巨大的旋涡里，周遭是不断侵袭她平静世界的乱洋，只有旋涡中心才是安心栖身之地。
等到回神时她才惊觉自己的失态，震动的瞳孔和慌乱的面色都袒露着她的不安。
“程老师，您没事吧？”钟余正在收拾棋子棋盘，余光看了一眼坐在奶奶身边的女人，发现她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程知筠嘴角扯出一抹微笑，拿起茶几上的热茶轻抿了一口以作掩饰：“没事啊，你们谁赢啦？”
“呵呵，我是赢不了乐乐，她可是有段位的。”爷爷笑眯眯的，虽然输了棋，但是孙女哄得他开心。
“段位？你考过职业？”程知筠愕然。
钟余没在这上面多说什么，笑了笑就端着棋盘往书房走。
“哎，说起来真是可惜，乐乐的围棋天赋极好，从小跟她爷爷学棋，十来岁就入了段，要不是她爷爷出事，说不定……”程知筠看得清楚，奶奶瞪了一眼爷爷，话音戛然而止。
她看到女孩向她走来，微微笑，眉宇间却是一派轻松。
“走吧，我们吃年夜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