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死了，死在了我的眼前。

我知他已身归天道，只是终究不能相信，我努力了这么久，他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道九九，偶亡其一，因此不得圆满。我一直以为，这亡逸的一要么是狡猾贪婪，要么就是冷血无情，怎么都想不到，竟是他这么个傻子。

世人皆道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可天地从未轻视，践踏过万物。世人却一遍又一遍地欺侮温和良善的他。

我曾以为我起码还可以保持底线，但最后回首往事，我与凤弈，渊翎，白念安他们，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到头来指责他，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是他活该。

我想起上一世里，是我最早在蓬莱岛找到了他，当时我修行遇到瓶颈，只是想找些天材地宝助我跃升，因此把他移植到了我院中。日日为他浇灵泉，带他晒太阳，偶尔拿他磨剑，他结出了灵果，也让我寻得了一丝突破的感觉。我自认对他已是仁至义尽，后来他化成了人形，我也只是加上了吸食他的灵血一项。

只是自他变成人形后，偶尔还是会惹我烦恼。我摘他的灵果，拿他当磨剑石，剑锋划破他的皮肉，血液被一滴不落地汇到我的玉盏中。他刚化形，连走路都不会，也不会说话求饶，只是翻来覆去无措地哭泣。摆出些讨人厌的软弱姿态来。

我就用雷刑来让他闭嘴，他本体是神木，怕极了雷火，我只用了几次他就不再哭闹，自己会主动将灵果给我，也会在我需要时主动伸出手来让我取血。

“天予不取，反受其乱。”我以这个修真界人人说的话来解释我与他的关系，我对待他的种种。他不是人，只是个树妖，所以活该被这么对待。

可我忘记了很多年前我也曾是朵雪莲，只是受到天地灵气的滋养，渐渐化身成了人形。现在想想，终究是在人堆里呆久了，人类的贪嗔痴怨，人类的虚伪残忍，我亦一点不留地全部沾染上了。我那时已与其他修士别无二致。

教出一个好徒弟需要几步？我那时才发现，只要一步，就是找一个天性纯善之人，然后任你把他揉扁搓圆，他也永远只会记吃不记打，在你来时开心地奔向你。

虽然化形成了一个俊美无比的成年男子，但刚开始他的灵智与幼童无异，教得久了他就会甜甜地叫你寒寒，抱抱，饿饿，一起睡觉觉。我开始越来越少打他，不再拿他磨剑，甚至也不再吸食他的灵血。他学东西很快，会为我铺床叠被，炼丹制符，用灵花异兽制成美味的膳食供我享用。我只需要一个眼神，他就懂得我是想要清茶还是凉风。

后来是我诱哄他与我双修，他很乖，那方面也意外地与我契合，很是让我满意。修真界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令我恶心得作呕，残杀，疯狂毫无人性，虚伪好色又腐败，一张张人皮下都是禽兽不如的心。

他的眼睛却一直都那么温柔，那么一尘不染，像是纯澈的晴空般，直让人溺死在里面。我总是会忍不住地情动，毫不吝啬地给予他一个个吻，在他耳边一声声地叫他小傻子。我开始贪心，不再满足把他当个玩物，我想要他的心里也有我，且只能有我。

我取来万年寒冰髓，混着我的心头血为他铸了把寒魄剑，可他只以为我拿着那剑是又要打他，害怕地躲了起来。我这才发现，他其实和小猫一样，被打一次就会一辈子记得那疼痛。

我开始频频带他去凡间游玩，我们一起踏青，一起逛灯会，去过小桥流水的江南也见过风沙漫天的塞外。我在相思树下握起他的手，问他想不想永远和我在一起，他只说缘来则聚，缘尽则散。

我问他想要什么样的道侣，他说想要一个不打人的就好。我问他，如果一个人刚开始不懂事伤了他，后来后悔了，想要用余生弥补，他还会喜欢上他吗？

他笑了，笑声如银铃一般。他说这世界上温柔的好人那么多，他为什么要爱上一个伤害过他的家伙？

我的报应来了。

最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在发现他老是眼巴巴地站在纸窗外，听着其他修士们读书时，我一时心软让他也跟着一起去，又给了他一个亲传关门弟子的名头。

他知道了礼义廉耻，也不再愿与我亲近。他跟我说“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说他知道了我这样做都是为他好，说我是个好老师。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他濒临失控的感情，我上窥天命，居然在姻缘石上找到了我和他的名字，他是我的劫难，亦是我此生证道最大的阻碍。姻缘簿上说，我注定没法断情绝爱，身合大道，只会在爱上他后与他白头偕老，平庸幸福地度过几百年，然后像蝼蚁一样地死去。

我冷笑，用神力斩断了我们的红线，为自己搏得一线飞升的契机。但他，我亦不愿意放手，我不准他与唐念安交好，狠狠拿鞭子抽打唐念安。用业火烧死觊觎他的女弟子。当众驳斥了凤弈的求婚。又在后山化成他的样子，狠狠捅了凤弈一剑。

那一剑如今想来，也依旧畅快至极。天命又如何？只要把胆敢觊觎他的人统统除掉，他就只能是我的。

可那一日，魔宫里到处都是血腥味，他躺在血泊里对我笑，他说他宁可死也绝不向任何人屈服，他说他要走了，让我保重。他在生命的最后，想的依然是我，我那时才发现他眼里的孺慕。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红线没了，情却还在。我们本是命定的天作之合，哪怕改了，也只是爱而不得，他爱的或许依旧是我。可太迟了，已经是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

原来情之一字如斯恐怖，我日日夜夜待在没有他的空荡荡的宫殿，想起他的笑容，想起他认真读书练剑的时候，想起我们在那个山洞里缠绵悱恻的时候，只觉得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三年？还是三十年？三百年？我和渊翎居然真的收集齐了他的残魂，用了起死回生的禁术护他投入了轮回中。我失去了雪莲的本体，他没了辛苦修来的魔心，但是我们没有丝毫的后悔。

可这一世，我和他无缘也无份。

他不爱我，他的眼睛从来都在那个白念安身上，明明以前，他的世界只有我一人的。我现在才知道，那是多么美好，多么珍贵。如果可以重来，拿什么我都绝不换的。

可当我想起前世的种种时，已经太迟了。他离开了家，独自一人走了，原因是，他不愿意我和白念安一起和他生活。

他还是一点儿没变，上一世钟情于我，就不愿向魔尊妥协，情愿以死明志。这一世心里只有白念安，就不再接受我分毫。

只是，这让我如何甘心。

于是我又一次逼死了他。

这是无穷无尽的死局，我只能不停地后悔当初放弃了他。

那日我感应到我与本体雪莲彻底断了联系，赶去时正遇上天道找到了他。

若他哪怕有一丝对红尘的眷恋，我们都可拼尽全力助他从天道眼皮底下逃脱。可偏偏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从来都是那么清高，明明有那么多孽缘，可到头来还是可以把我们像污泥一样洗掉，自己仍然是一尘不染，来去自由。

距离他离开已经过了四十多年，白念安那厮已经化为了尘土，死前他穿上了那件旧得泛白的婚服，走得安详而平和。就好像疯了那么久的人不是他一样。

白念安死时，我们三人聚在一起，想看看如今成为天道的他会不会出现，等了三天三夜都没有任何动静。

后来我们一封封地念他为白念安写的信，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可那又如何呢？十载光阴，与天道衍生而来的万万年命数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可笑白念安这厮为他已经放弃了大道，却只换来与他短短数载的好时光。

后来我拼命苦修，在七百年后终于可以飞升，朦胧中他还如往昔模样，问我：“汝如今合该肉身消逝，五念尽绝，魂归天道，可有所愿？”

我说我还想再抱抱他，他摇了摇头，说他有法相三千，我执着的只是一个虚影。

我于是转身离去，继续修行，三百年后，又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拒绝。

三百年又三百年，不知多少个三百年后，凤弈涅槃，生成了新的凤凰，那是个女娃娃，再不识得我们这些故人。整日里嚣张跋扈，竟偷了他的寒魄剑救她的心上人。

她被我一剑捅死，早该如此了，凤弈，你早该去死了。我一人一剑闯入了凤族，把他们从世上抹去。

魔尊渊翎从通天塔上摔下死了，临死前喃喃着他的名字，说拜了堂就是他的尊后了，怎么可以说走就走。渊翎看见我，突然怒目圆睁，想攻击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没有我的阻止，说不定他的心上人就不会自尽，但没有他，我和阿泠也不会阴阳两隔，我们四个人为了他丑态毕露，每个人都错了一点儿，最后拼成了他前世今生的惨剧。我们也是，狗咬狗，一嘴毛。

又是数万年过去，我眼见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终究只剩下了我一人。

可每一次飞升，他都不愿意抱我。

每个数百年的苦修，十几道雷劫后，却只能换来须臾相见，他永远冷眼看我，问我可有所愿，何必执着，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离去。我以为他会腻烦，却忘了他已无俗念。

最后我拿起寒魄剑，求他杀我，他毫不犹豫地给我当胸一剑，血液四溅时，他离我好近，我终于抱住了他，他的身体像烟一般散去，太快了。

数万年为什么可以那么漫长，这一刻却如此短晢。

“我爱你，对不起啊，以后不能陪你了。”我努力地挤出一个好看的笑，对他道。

“沈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叹道。

“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我哀声道。

“痴人，痴人，我早告诉过你，你所求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他叹道，悠悠离去。

天道其实很公平，给我们每人一次机会。我因修炼放弃了他，渊翎欺骗了他，白念安为了私仇伤害了他，凤弈不肯承认自己爱他。

所以最后，我们都弄丢了他。

我自以为一心向道，可是最后，终是道心破碎，神魂尽散。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很久很久之前，他化形成人向我扑来，我扯了扯嘴角，说了些什么。

说了什么呢？怎么就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我拼命伸手去拉他，眼前却渐渐模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