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东城仍然残余了一整个夏日未消的暑气，薄薄的云层遮不住灼热的日光，挂在天空中的太阳像是颗即将淌到地面上的溏心蛋，把这片城市里的每一寸空气都逐渐烤得滚烫又粘稠。

今天是东城十三中开学的第一天，作为东城升学率排名第一的高中，十三中从上到下的管理都很严格，不管是对学生还是老师。哪怕还没到正式上课的时间，学校也要求学生们午间全部到校，在短暂的午休后，就开始分发教材。

高二七班瘦瘦小小的学委提着两大包教材一脚顶开教室门，他们班的大部分教材已经由班主任分配给她的男生小队搬回来了，教室里的班长正在组织分发。讲台上又高又瘦的男孩一边抽出自己的那份教材，一边扶了扶眼镜框，见她回来，毫不客气地一脚踩向身旁人高马大的黑皮体委：“上去帮忙。”

“你自己怎么不去。”惨遭偷袭的体委“嗷”了一声，段然拒绝了班长慷他人之慨的命令，手里还不忘用圆规划开整包教材外面的纸皮。需要发到每一个人手里的书被绑得太紧，实在很难徒手解开，但十三中的校规是不允许学生携带管制刀具的，所以他们也只用圆规的尖头去拆新教材的外包装。

学委虽然是个女孩，却也不至于到了手不能提的地步，体委不伸手她也没矫情，随手把最后两包教材搁在了讲台底下，便从讲台上抱起一摞数学书开始往下发。

她不像那几个男生一样嘻嘻哈哈地任其他学生挑拣着往后传，而是亲自走过每一张课桌，挨个把教材交到同学手里，也杜绝了他们挑三拣四的可能性。

她长得漂亮，性格也好，很受其他同学的喜欢，所以虽然那些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们知道她亲自下来发书，多半是为了避免某些压了角卷了边的残次品全落到了最后一排，保证一些不太必要的、细枝末节上的小公平，他们也都默认了学委的这种行为。

漂亮又优秀的孩子在同龄人中总是能得享一些偏爱，哪怕成年人的法则还没有完全在这些未出社会的雏鸟们脑中成型，他们也早已被大人们潜移默化地教会了趋利避害和正确的交友理念。

但在走到靠窗最后一排的座位旁时，一路没怎么停下过递书动作的学委还是顿住了步子。

堆得高高的暑假作业上凌乱摆着两本新发的教材，还有两本崭新的英语本被挤掉到了地上。桌面上占地面积最广的是一件校服外套，外套底下裹着个隐约的脑袋形状。课桌的主人似乎从午休开始到现在还没醒，哪怕广播里已经打过了三道不同的铃声。

“季宣，”学委似乎不太知道要怎么跟这个同学相处，犹豫了好一会才试探般敲了敲那学生课桌上为数不多的空地，“起床了，发教材了，大家都快领完了，我看你这里还只有两三本，看看缺哪些，我给你找找还有没有剩的。”

不知道是真的被学委吵醒了，还是刚刚就一直只是在装睡，听到敲课桌的声音后，那颗蒙在校服底下的脑袋动了动，很快，这张课桌的主人就掀开外套直起身来。

这块远离讲台的风水宝地归属人果不其然是个男生，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叫做季宣的男生不同于一般能胜任这种座位的“老师见了就心烦”的坏学生那样将“欠打”的基因发挥到方方面面，他竟然长得十分好看，眉清目华、鼻梁高挺，甚至有着远超一般人的优越骨相和十分明显的下颌线。

男生的眸色十分淡，几乎要突破东亚人棕黑色的虹膜基因，长出一双熠熠生辉的淡金色眼睛来，好在没有光线直射时，他眸色比一般人都浅造成的那种古怪异类感便没有那么强烈。

还没来得及关心这个今天刚升上他们班的新同学长什么样的学委愣了一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盯着一个新同学的脸发呆不太合适，轻咳一声把数学教材递到了季宣面前。

季宣的目光落到她指尖，又落到书本光滑平整的扉页上。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拿到这样干净崭新的教材，而不是被人挑剩下的残次品，他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但还是很快接过了学委手里的书，礼貌颔首：“谢谢。”

在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分科并重新分班是十三中的老传统了，七班作为东城十三中的高二重点理科班之一，留在这里的学生百分之九十都是高一就在重点班的老人，大家从前在一层楼上课，又有极其重叠的科任老师阵容，彼此之间都算熟悉，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在重新分班后的开学第一天就选出合适的班委。

但季宣这个男生不同，他中考的成绩并不足以在十三中排到前列，所以高一分班时，季宣进的是普通班十二班，直到上学期期末才发力考进了年级前一百，在这学期被分到了他们的班级。对班里的任何一个人来说，这位今天上午就报完道自觉坐到了角落里睡觉的新同学，都是近乎完全陌生的。

就连他的名字，他们都是靠班主任老师现打出来的那张座次表才知道。

“我叫张欣瑶，学委，班委投票的时候自我介绍过了，”学委之前看季宣一直待在角落睡觉谁也不理，还有点担心他是孤僻难相处的性格，眼下见他并没有自己一开始设想得那么高冷，倒是松了口气，眉眼弯弯地朝季宣笑起来，“书发完了你要是还有什么问题，或者有哪几本缺的，就跟我说。”

“知道了，谢谢。”被张欣瑶叫醒的季宣也不准备再继续睡了，浅色的眸子在张欣瑶脸上停留了一瞬，便收回落到桌面上，倒是意外很给面子地回应了张欣瑶主动释出的好意。

张欣瑶帮季宣捡起两个掉在地上的英语本，轻轻搁回桌面，离开前一秒才注意到季宣碎发底下隐约露出的白色绷带，微微一顿，还是忍不住好奇开口：“你头上的绷带……是受伤了吗？”

刚刚从桌面上抓起一支笔无意识放在指尖转着发呆的季宣回神，有些意外地看了张欣瑶一眼，手上动作一顿，就把那支掉漆掉到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笔绕到食指和中指之间捏住了：“是，摔的。”

张欣瑶皱了皱眉，目光在季宣冷淡的神色和他额间沾着点轻微血色的绷带之间游移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追问：“以后别那么不小心啦，那我继续去发教材了！”

“好。”季宣的目光没在她身上停留太久，很快就又恢复了原先的淡色。

张欣瑶的热情赤诚对七班的同学是无条件无差别发放的，很快她就抱着教材去了前排，又开始跟前排的同学搭起话来，季宣微侧着头将目光投向窗外，正好能透过镜面的反光看清讲台前方的情景。

戴着黑框眼镜的班长白白净净，又高又瘦，活脱脱像个照大众对“理工科男生”的刻板印象造出来的标准模板，站在讲台上指挥班委干活时十分有领导气质。从前在高一十二班时他就听过这个人的名字，梁栋，常年稳居年级前十到年级前二十的尖子生，深受七班班主任喜爱的可靠班长。

体委大概是的确很热爱运动，明明大家都是同样的年纪，他却比七班的所有人都要更高更壮一点，黝黑的皮肤不知道是晒的还是天生的，导致他五官上的所有优缺点都被盖了个严实，是一黑遮百帅的典型，放进人群里绝对能因为黑鹤立鸡群。刚刚票选班委他自我介绍时在黑板上写的名字是郑明阳，大概是因为在年级里没什么名气，季宣对他没什么印象。

刚刚主动找他搭话的学委张欣瑶倒是个意外热情又大方的姑娘，脸小小的，眼睛水灵灵的，笑起来时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又漂亮性格又好，当之无愧的七班班花。当然，她的成绩也是常年稳居年级前二十的优秀。

跟十二班全然不同的班委会成员，跟十二班完全不同的班级氛围。季宣漫不经心地想着，将手里的笔扣在桌面上，头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微不可查地呼了口气，眸色隐忍。

大概是被那些人从天台上推下去摔得太严重，脑震荡还没有好全，他只是刚刚有了点用脑的苗头，还没到过度的地步，脑子里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混乱荒唐的记忆。

“季宣，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恍惚间，他又看到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明明是一栋宽敞考究的别墅，内里却被主人刻意拉下所有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

做工精致的皮带在空气中掸出“啪”的一声，狠狠抽在他身上，火燎一般的疼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是两天前，十二班那些纠缠了他一整年的家伙把他推下楼顶时，季宣看到的，他自己的结局。

被他曾以为最好的朋友齐铮强取豪夺，摧毁一切自我，折磨到精神恍惚，最后关进一个雕了花的“笼子”里当金丝雀随意摆弄的结局。

好一会，季宣才从断了片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按着眉心缓了口气，再睁眼时，眼底已经沉积了点暗色的冷光。

他的家庭条件并不好，父母外出务工失踪已经很多年了，学费生活费都靠爷爷奶奶支撑着，但季爷爷季奶奶年纪大了，季宣也不可能总让他们操劳。

家里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季宣自觉应该担起责任，但辍学打工总是一件丢西瓜捡芝麻的事儿，因此，之前每年他都会卡着政策，精打细算地拿到最大数额的奖学金。

中考以前，他的成绩向来是稳居全校前列的，但当时在把十三中列入将来要读的高中的考虑范围后，季宣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大概是由于这里的学生们大都成绩优异且非富即贵，十三中的奖学金政策和其他高中都有明显差异，有一项助学基金虽然全校学生都有评选资格，但进步名次的前提条件，直接将足以评选上这项奖学金的人员，卡在了重点班之外的学生里。

为了奖学金效益最大化，季宣在中考中稍微控了点分，不多不少，刚好踩在十三中的录取分数线上，进了高一十二班。

但这也就导致，他在十二班结识的人大都是脑子聪明但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二世祖。那些少爷小姐们看不起他这个靠“运气”考进来的穷学生，时常会出于傲慢，对他进行一些不善意的捉弄，甚至有时没个轻重，捉弄就会演变成一场霸凌。

但齐铮是个例外。

季宣从高一开学的第一天起就认识齐铮了，和其他同学不同，齐铮不会捏着鼻子从他旁边走过去，故意指桑骂槐地高喊一声“哪来的一股酸味儿”，也不会在放学前拿书砸他的脑袋，带着自己的小弟们哄笑嘲弄他，齐铮聪明、温和、谦逊，情商高，对他怀有其他任何一个富家少爷或小姐们所没有的尊重，甚至会在没有人愿意跟他做同桌的时候，主动举起手对班主任老师说“我跟他坐”。将近一年的了解，让季宣知道齐铮也只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过分偏科，成绩是完全足以进重点班的。

高一的一整年里，他是真心诚意拿齐铮当自己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两天前被校霸叫到学校推下天台，他怎么都想不到，所有人对他的霸凌，居然都是因为齐铮在暗中推动。

齐铮也根本不是什么普通家庭的孩子，他是西城齐家的少爷，虽然现在还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但等齐夫人一死，后继无人的齐老爷子就会把他接回西城，继承整个齐氏。

上次期末考试季宣其实是因为错估了十三中的尖子生水平和试卷难度，没控好分才意外拿到了进七班的名额。如果不知道齐铮的真面目，他是准备沟通校领导放弃这个名额的，十三中非富即贵的学生多的是，没有人会深入探究他这么个成绩平平的贫困生放弃重点班名额的原因。

但在他看到的未来里，齐铮对他那种炙热又可怖的扭曲欲望太过真实。他从来没想过，他真心把齐铮当兄弟，齐铮却筹划着要对他做出那样恶心疯狂的事情。

偏偏在他意识到真相以后，一切还都是有迹可循的，他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原来每一次在对他存有偏见的人群中平视他时，齐铮都从未真心诚意地觉得他们平等过，他只是被齐家少爷看中的一个猎物、一个商品，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

窗边那颗枝丫伸到三楼栏杆上的广玉兰树落了两片叶子在走廊上，季宣用笔杆点着桌面的手微微顿住。

前排传来了新的生物书，不同于十二班吊儿郎当的男生们，坐他前桌的男生斯斯文文戴着个目测四百多度的眼镜，大概是因为看到季宣刚刚跟张欣瑶聊天还算友善，他也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季宣的名字：“季宣，书。”

“谢谢。”季宣接过崭新的生物书，随手将它搁在自己还没有出现的同桌桌面上，掩去眸中异色。

光洁干净的新教科书封面有些反光，落在季宣眼底，显得深冷又沧茫。

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写在草稿纸片上的“齐铮”二字在季宣随意的一笔下被划出一道难看的斜杠。

可惜他不是任人摆弄的小白兔。

作者有话要说：避一下新晋榜，9月份放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