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宣原本没有太把齐铮打架这件事放在心上，但第二天到校还是不出意外地听说了齐铮请假的事。这倒也不是他自己打听来的，而是课间操时间偶然碰见十二班的人听他们念叨的，虽然那些家伙在发现他后很快就收了声，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趾高气昂地走了。

但本质上齐铮受伤对他又没有影响，季宣依然该上课上课，连聊天消息都懒得回他一句。

于知微虽然对他亲近得过头，但这位年级第一上课时间还是挺全神贯注的，季宣对他没有特别的恶感，又没有被拉低学习效率，也就随他去了。

唯一让他不那么习惯的，是在他第一次松口后，于知微每天都要求送他到地铁口，以及于知微在教室里一看到他站起身就询问他要去哪并要求跟他一起的日常，他进高中以后独来独往惯了，就算是齐铮那种别有目的上赶着跟他做朋友的人，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在所有人面前表彰他们关系好的事实——在他被孤立的时候，每天跟他同进同出犹如跟全班人对立，齐铮不会傻到那样做。这样除了上厕所去哪都要跟他一起的人，于知微还是第一个。

接触久了后季宣逐渐发现，于知微在七班是个虽然教养良好，对谁都彬彬有礼，但总是会拿捏着社交距离，与人保持一个不过分亲近又不过分疏远的关系那种人，就连跟他玩得还算不错的梁栋刘志强等人，大多数时候也都是自己来找于知微，从来没见过于知微没事去找他们闲话，于知微对自己的态度，的确是从来没对别人有过的。

非亲非故又没有久别重逢的渊源，这样的“前所未有”又进一步佐证了季宣之前那个关于前世今生的猜想。

前世今生的话，会是怎样的前世呢？

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眼下摆着的情况让季宣忍不住顺着这个思路发散了下去，他把目光放空投向田径场，又逐渐漫无边际地落到远处错落的楼房间。

如果是近似于“转世”这种东西，那理论上于知微不应该对今生未来的事情有所了解，虽然也不排除在那个“上辈子”里齐铮也是一个恶人角色的可能，但季宣更倾向于“重生”这种猜想。

那么他那段记忆错乱中看到的事情，也许就不是所谓的“未来”了，说不定就是于知微“重生”前已经发生过的事。

他被齐铮关起来，折磨到接近于精神崩溃边缘的“前世”……季宣笔尖微顿，忍不住皱了下眉。从始至终他都想不通那段记忆里自己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抛开别的不谈，虽然齐铮将来会回到齐家继承齐氏集团，但他也实在不认为，自己会那么窝囊地任人摆布。

如果他对于知微的“重生”猜想成立的话，那么这一段里面应该是有于知微参与的，而且他和于知微之间应该是有什么关系，可在他的记忆里于知微从始至终就没有出现过，这里面应该还少了点殊为重要的部分。

“季宣，吃水果吗？”没等季宣继续想个明白，前桌的刘志强转过来给他递了一个橙黄色的橘子。

柑橘类水果在季宣这里还算受欢迎，季宣收回思绪，接受了刘志强的好意：“谢谢。”

刘志强笑笑，没太把一个橘子的恩惠当回事儿，转头给于知微也放了一个橘子在桌上，又转回自己课桌上了。

季宣敛眸掰掉橘子最上面的蒂，然后顺着边缘一点点撕开上面的皮，又把白色的絮一点点撕干净，拆开每一瓣橘子用卫生纸垫了搁在桌上，准备开始吃第一瓣的时候，无意识与旁边的于知微对上了视线。

尔后注意到了于知微放在一边的从顶部剥下来的橘子皮、一根一根撕下来的白色絮，以及拆成一瓣一瓣的橘子肉，跟自己如出一辙的剥橘子习惯，就连垫在下面的卫生纸都是一模一样的层数。

一种轻微的怪异感一闪而逝，季宣愣了一下，但也没有多想。

这天下午连上两节语文课，七班的语文老师带三个班级，大概是上午讲课讲累了，下午进他们教室后只扫了一眼懒洋洋的学生们，就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知会了一声课代表，让他们这两节课交一篇以“死亡”为主题的作文，剩余时间自己做昨天的阅读理解作业。

上课铃响后，刘志强咬着笔帽愁眉苦脸地瞪着作文纸，生怕不能把这个毕生仇敌盯出一个洞来，整个教室里都很安静，季宣扫了几眼老师给的这个有些笼统的作文题，淡下神色写了个标题。

于知微这种级别的学生通常来讲不会为任何题目而感到苦恼，但在从办公室回到教室后，看见老师写下的“死亡”二字时还是难得愣了一会，半晌，他神色莫名地坐下，找季宣要了一张作文纸，垂下眸子不徐不疾地动了笔。

难得七班这么安静，季宣写着写着手有点酸，休息之余抬眸看了一眼，于知微坐姿很端正，写字的速度很快，但神态却很从容，那双浅色眸子里映着作文纸上的黑色字体，显出一种令人意外的复杂神色。

只是片刻，季宣就收回视线继续自己的作文，等他写完于知微也早停了笔，下课铃响后，郑明阳恶狼扑食似的冲了过来，挤着刘志强的同桌扒住了于知微的课桌：“老于，于哥，于大神，你作文怎么写的？这什么狗屁题目啊，我一整节课就写了个标题。”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语文老师是个文艺青年，不知道他居然这么会出作文题……”刘志强满眼痛苦地抖了个机灵，也随着郑明阳的声音转过头来，试图借鉴于知微的思路，“啧，黑蛋你别挡着我，让我也看一眼。老于你写的什么啊？”

大概是因为郑明阳长得黑，在七班同学圈子里荣获一个“黑蛋”外号，不过这种外号从关系好的同学之间流传起来多半只是调侃，郑明阳本人也不太在意。

郑明阳一胳膊肘拐走了刘志强，几乎整个人趴到了于知微课桌上，连季宣都忍不住躲了一下。兴许是察觉到了季宣那一瞬间的皱眉，于知微按住桌面上的作文纸，没有让郑明阳抽走它，但是淡声顺着刘志强的话回答：“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啊？”郑明阳没听明白，跟刘志强大眼瞪小眼。

于知微眸底有水色一闪而过，在刘志强开口追问之前，不着痕迹地垂下眸子：“作文。”

“我知道你说的是你的作文，但是什么意思啊，什么什么听坟，什么玩意宋声？”丝毫没有课外阅读积累的郑明阳皱起眉头，就着这个姿势看了一眼于知微抬手挡住一半的作文，发现自己顺着这个思路写指定会被老师批评瞎借鉴之后，果断起身退开，“算了算了，搞不明白。但是你宋声就宋声，看他做什么？”

郑明阳离开前最后一眼落在季宣身上，他没有放过于知微那一瞬间看向季宣的视线，他口中的“他”指的也是季宣。季宣莫名被叫了名字，抬头看了郑明阳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顺着他的话看向于知微。

刘志强和郑明阳的注视没有让于知微产生半分多余的情绪波动，但在季宣目光转过去的一瞬间，他飞快侧过了头，淡淡道：“没什么，你们只有一节课了，再不动笔交不上作文，不怕被叫去办公室门口公开处刑？”

郑明阳经他提醒，一拍脑袋便冲回座位上重新拿起笔挣扎去了，刘志强倒是已经写了一半没那么着急，目光有些古怪地在季宣和于知微之间游移了片刻，才缓缓转了回去。

“你好像不太开心。”季宣已经写完了作文，倒是没有受到于知微刚才那句话的影响，笔尖在说明文阅读材料的第三自然段停留了片刻，不紧不慢地往答题区域写了个C。

于知微向来不会让他一个人冷场，闻言轻笑了声，重新侧过身来看向他：“没有，我很高兴。”

季宣“哦”了一声，将阅读理解的练习册翻了一页，没有多余追问。

但于知微没有因为他不再追问就掐断话头，见季宣开始将注意力放回小说题材的阅读材料上，他短暂地盯住季宣的眉眼，眸底被一种沉郁深寒的情绪染上片刻艳色，却依然保持着云淡风轻的语气：“你呢，写的什么？”

“我，”季宣没抬眼，他没什么兴趣跟同学讨论这种看起来似乎很高深，但对这个年纪的少年们而言实在太过虚无飘渺的作文题，“随便写的，东拼西凑。”

于知微挑了下眉，也没有多问，目光却短暂地落在季宣手边的作文纸上。他视力很好，在七班这种十个学生有八个近视的眼镜畅销群体中几乎称得上是独一份，就这么飞快的一眼，他瞟见了季宣作文中的一段引用。

大概是为了凑字数，季宣抄了很长的一段，从“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直到“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但奇怪的是，季宣并没有添上那一句“死生亦大矣”，不知道是因为字数够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于知微像是想到了什么，短暂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季宣身上又收回，但季宣始终没有抬眼。

他也没有看到于知微那一瞬间没能压住的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