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江占理不饶人，叫嚣得大声，梁栋却没有再给他眼神。这位平素不算话多的七班班长看了一眼拦在季宣面前的几个同学，很快就将目光落到了季宣身上。

“走，先回教室。”出乎程江意料的是，梁栋似乎并不准备从中调停，或者给他一个什么说法，这人只是压低声音扯了季宣一下，要求对方跟自己上楼，也看不出个明确态度。

季宣被拉扯了一把，神色莫名地抬眸看了梁栋一眼，但并不动步。

“不是，你什么意思啊？”程江的预想是年级主任冲下来“主持正义”，把季宣拎进教学办痛批，眼下还没等到年级主任下楼，他当然是不乐意让季宣就这么离开，“他打了我，你们就这么包庇？不打算叫人来处理一下？”

因为没拉动季宣，梁栋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深深看了季宣好一会后，他才回过头应程江的声：“教学办的老师们这会都在开会，年级组也没人，你们要处理这种矛盾，同学来公正性存疑，还是晚点等学校老师们的会议结束了再说。这会都杵在这影响也不好，高一的学生也快放了，先回教室不行吗？季宣又不会跑。”

几个劝架的学生也有自己的事要干，当然是不乐意陪程江和季宣在这耗着的，听了梁栋的话，那些小男生们也开始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汇总了目光看向程江。

程江眸色阴鹫了一瞬间，大概是没能看季宣立时吃到苦头的缘故，但接收到其他人的眼神示意，他也没办法再多说什么，很快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十分浮夸地在路人的搀扶下回了十二班教室。

季宣是被梁栋半推半扯着上的楼。

梁栋并没有如原先给程江的解释一般把季宣带回七班教室，见季宣沉默着，上楼也上得不情不愿，他索性拉着季宣多上了两层楼梯，一直到教学楼与天台之间的楼梯间拐角才停下步子。

这窄小的通道里平时没什么人来，扶手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季宣从打完程江发泄完怒火之后就没什么情绪了，这一路都是梁栋扯着他在走，眼下梁栋一松手，他也就踉跄一步被摔到了墙上。

平时他跟梁栋关系一般，很少说话，甚至不算熟。季宣对梁栋的印象仅限于“跟于知微关系不错的七班班长”，为人没什么毛病，做班委也还算负责，但也没有更多了。

他不知道自己跟梁栋仅仅是同班的一点交情足不足以支撑对方为自己“站队”，但季宣一直有一个优点，就是不会对人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梁栋不说话，只是侧着身体把他的去路堵得严实，从季宣的角度看，光线将梁栋的整个侧脸轮廓都晕染得十分模糊，看不清个中情绪。

“不是回教室吗？”想揍的人揍完了，季宣倒是没什么残余情绪对其他人赌气。

有了他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梁栋身上那种来之莫名的低气压也缓解了不少。季宣看见他扶了扶眼镜框，眸色深沉地抬眼：“为什么要打程江？”

“不为什么。”季宣不是个喜欢跟人揭自己伤疤的人，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程江那句“女表子生的”对他而言，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伤疤”，他连自己母亲长什么样都不记得，现在想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忽然就火气上来了，但比起让政教处的老师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教训他做人要宽和，说什么“他只是说得难听，但你又不会掉块肉”之类的话，他倒宁愿让别人一开始就觉得是自己没事找事。

“你觉得我会信？”梁栋“呵”了一声，对他不配合自己这个班长思想工作的行为表示了点不咸不淡的谴责，“你还能是突发恶疾，走在路上突然看到他，就冲上去打了他一顿？”

季宣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一点也不把被年级主任和政教处轮番责问的未来放在眼里：“说不定就是呢？”

他不愿意说，别人怎么问都没用。

梁栋微微眯了眯眸，欲言又止，但很快想到什么似的沉默下来。

就在季宣以为他要放弃这个话题了的时候，梁栋从衣兜里掏出了手机，尔后十分娴熟地解锁，划了两下屏幕，拨了一个电话出去：“那让于知微来问？”

“你……”季宣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回神见他屏幕上的通讯录好友备注真是“于知微”，条件反射就要抢他手机，“跟于知微有什么关系？”

梁栋并没有回答他“利用于知微逼供季宣”的行为是出于什么逻辑，但见他真的慌了一瞬间，很快就躲过他的抢夺，不紧不慢地将手机藏到背后：“为什么打程江？”

“我……”季宣一边觉得梁栋莫名其妙把这件跟于知微毫不相关的事情跟于知微扯上关系简直要气笑自己，一边又真怕他给于知微把这个电话打出去了，于是在他还没弄清楚自己这点慌乱的来源之前，就嘴比脑子快地回答了梁栋，“他骂我妈是女表子，可以了吗？”

不知道是从前被保护得太好，没接触过这种骂人的脏词儿，还是不相信程江能骂出那种下流话，梁栋愣了一下，直到手里的电话响应完成，“嘟”了一声，他才回神，顺着季宣的意思及时按下了挂断。

成功阻止了那通电话接通的季宣松了口气，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因为那声“女表子”变得有些沉默。

楼道里的光影随着日头的偏移与流云的遮蔽阴了片刻，梁栋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打破尴尬，但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想出合适的话题，只好略显生涩地按住了季宣的肩膀，敛眸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程江那种人，打了就打了吧。之前听老刘说，这家伙初三欺负了个小姑娘，给人打破相了，最后家里只是赔了点钱，他什么事也没有。现在你打了他，也不严重，最多被学校批评几句，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季宣没料到梁栋居然能说出这么帮亲不帮理的话来，虽然他打完程江，主观上没觉得自己有问题，但他很清楚，从社会准则上来讲，程江其实再占理不过了，“他欺负别人，他不是好东西是一回事。但我打他，跟他欺负别人没关系，我也不是因为看不惯他才来打抱不平的，我就是单纯的想打他。”

“你一直都这样吗，别人说你坏话你附和，别人帮你说话你反驳？”梁栋似乎语塞了一瞬间，阖眸片刻再睁眼后，神色便看起来恨不能给季宣一拳，“于知微怎么没抽死你？”

不知道这又跟于知微有什么关系的季宣沉默了一下，但却被梁栋的前半句话不着痕迹地戳中了什么地方，没有再开口打断他。

然而梁栋的恼火也只是一瞬间，很快，沉默下来的季宣收敛了那种对内对外无差别的攻击性，梁栋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季宣的体态并不差，但他的身形偶尔不被光线照彻的时候，就显得冷峻削瘦过分，看起来比一般同龄人还要单薄。

意识到季宣也不过跟自己一般大的年纪，有可能比自己还要小，在学校里没什么家世背景，受人排挤，朋友也少，梁栋在心下叹了口气，很快，对季宣的些微同情就盖过了刚刚那点不快。他清了清嗓子，耐下心来再次开口：“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害怕老师问责，他们怎么问，你如实说就可以了。程江家现在没办法以权压人了，就算是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一说法，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本身一开始，错处不在你。哪怕他们揪住你反应过激这一点，咬死了要学校处罚你，那也……怎么说，我家里还算有点势力，总不会让你挨处分。”

季宣听得沉默，忍不住抬了下头：“梁栋，这件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他跟梁栋也不算关系好——梁栋要是说于知微家里有点势力，不会让他挨处分，倒还没那么突兀，至少他知道于知微对自己示好的原因。

梁栋摇了摇头，见日影已经朝着山头那边沉了下去，垂眸片刻，低叹一声道：“说点无关的吧，季宣。可能你会觉得我很莫名其妙，但是我从见到你第一眼起，就觉得……我们应该已经认识很久了。不是‘好像’那种即视感，是‘应该’。我知道我们以前没什么交集，高一一整年，你在十二班，我在七班，我们没有碰上过几面，但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起，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猛然间有一种感觉。我们应该已经认识很久了，久到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就好像，经年老友重逢，恍若隔世一样的感觉。”

季宣心头一跳，抬眼看向梁栋，但梁栋眸中除了怅然与莫名的缅怀并没有太多其他情绪。他不是在拿自己知道的什么事情试探季宣，他是真的茫然又怅惘。

“错觉吧。”季宣垂了下眸，并不过多探究梁栋的话。

梁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没有收回之前承诺要帮季宣的话：“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