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知微其实已经并不在乎，实际上，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要做的事情早已经没什么希望了，齐铮其实说得很对，钱财权势是绝对的利器。对于齐氏的掌权人而言，杀一个无辜清白的人，和救一个罪大恶极的人，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的自我舍弃没有改变什么，甚至或许给某些人带来了更多的苦痛。或者死，或者自我麻痹，他只有这两条路选。

但他犹豫不决。

齐铮却永远不会犹豫。他精明、果断，无论是对事还是对人，都保持绝对的敏锐度。完全掌控了齐氏集团以后，他也开始准备商业联姻了。

他刻意将这件事讲给于知微听。

于知微是愤怒的，却不是“那我算什么”的愤怒。他从未将自己摆到那个令自己恶心的位置上，更遑论对齐铮产生什么可笑的占有欲，但或许齐铮说的是对的，他自以为是到永远无法避免以主观的道德感去审判他人，因而齐铮所做的这些，令他尤其感到愤怒。

他问齐铮：“你未婚妻知道你喜欢男的吗？”

“不知道，”齐铮只是不以为意地整理着他的西装袖口，“也没必要知道，商业联姻，我有什么义务对她忠诚？”

“那我呢？”齐铮的道德感允许他将婚姻关系视作无物，于知微却不行。齐铮的未婚妻是无辜的，于知微不想成为齐铮伤害她的帮凶。

齐铮挑起了眉毛，饶有兴趣地看向他：“你觉得呢？”

“结束我们毫无意义的关系，我离开西城，你也放过所有和我有关的人。”于知微知道齐铮不会同意，但还是冷静地回答了他。

“毫无意义的关系？”齐铮靠近了他，在于知微下意识躲开之前，撑住了他身体两侧的床沿，“你想离开西城，和我一刀两断？是谁给了你你有资格向我提出这种要求的错觉？你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很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不需要你提醒，”于知微闭上眼睛，不想看他靠近的脸，“但它的确毫无意义。以你小齐总的身家，随便一句话就能让成千上万的小明星、小男模争先恐后地往你床上爬。如果你把这当作你报复我当年……对你‘高高在上’的手段之一，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你完全可以用其他的方式。现在你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齐铮冷笑起来：“可是我觉得这种手段很有效果，不是吗？看你隐忍不发、痛苦挣扎的表情，我觉得很……”

“那算我求你，”于知微打断他，“她跟我没有关系，她也没有对你‘高高在上’过。你不应该让她被牵扯进来，这是我们的事。”

齐铮一愣，慢慢皱起眉来。终于，在于知微的盯视下，他前倾身体，扣住了于知微的肩膀：“原来是为了这个。你不希望我和她结婚？”

“那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齐铮加大了手上的力道，让于知微下意识想推开他，可惜没能成功，“商业联姻是必要的，我也不会让你走。像你这种虚伪的大善人，说实话……我希望你能明白，即使你离开，还会有下一个人补上这个位置。你再怎么觉得自己是为了她，也掩盖不了你只是想借这个理由，逃出我这个笼子的事实。你只是在为自己考虑，于知微。”

于知微咬了咬牙：“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

齐铮在一瞬间笑了出来，也松开了手：“我身边总会有人的，你也不能保证下一个、下下一个，不会是个心思活泛的，不会为了荣华富贵，跳到她面前去，让她不得好过不是吗？如果真觉得自己是为了她好，你应该想，你要留下来，防止我找个让她不得安生的新情人。”

于知微给了齐铮一拳，但被齐铮拦在了半空。

“你不能改变的事情太多了，于大少爷。除了躺在我床上等我，你还能做什么？”

齐铮已经不再掩饰他的恶意。前所未有地，于知微被他气到发抖。

齐铮离开后，只剩于知微一个人坐在主卧地板上。房间被上了锁，还有保镖看守，齐铮不让他离开，他永远都没办法离开。唯一能透进光来的是那只落地窗，只可惜窗外有一座小山丘挡着，看不到太阳。

于知微颓然地盯着地上残存的些许光影。这段时间以来，齐铮并不允许他与外界接触，连通讯上网设备也不会给他留，他总是望着这扇紧闭的落地窗，从早到晚，揣度梁栋、张欣瑶他们的生活是否还顺利，猜想是否会有人因为联系不上自己而感到着急。

短时间内，梁栋他们应该不会着急，朋友之间，偶尔通讯中断是很正常的事。唯二可能会着急的人已经不在了，从抱着他们两个的骨灰盒从火葬场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跟这个世界最紧密的两条联系，彻底断了。

他强打起精神来，爬到窗边，伸手去抓那层薄薄的橘色光晕，但一切温暖都从他指间流走了。光是抓不住的，就像风一样。

“二十六岁生日快乐，于知微。”

他这样对自己说。

再醒来时，于知微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嗅觉是缓慢回来的，直到意识有所恢复，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才成功唤醒他的鼻腔。

“醒了？”也许应该说很不幸，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仍然是齐铮。齐铮似乎对他的苏醒又惊又喜，着急忙慌地叫来医生检查询问了一番，才重新回到病床边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直到被齐铮抱进怀里，于知微的思维才稍微复活了一点，对方的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跟他们联姻了，我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对你了，对不起，你别离开我，是我不好……不要自杀了，别吓我。”

自杀？于知微费了不少力气才从那种意识被浆糊黏住一般的状态中缓过神来，记忆缓慢回笼——齐铮离开以后的那个下午，他鬼使神差地看向了床头那把，没被收走的水果刀。

或许齐铮说的是对的，或许他并不真正关心他未婚妻的死活，或许他只是想借这件事摆脱齐铮的控制……可是他真的受不了了。他当然可以自我麻痹，逼迫自己放弃回忆曾经的一切，当自己从一开始就是齐铮捏在手里的小金丝雀，他当然可以舍弃自尊心，舍弃自己从前的所有，理想、对美好事物的憧憬，甚至性取向。他当然可以做到这一切，当然可以。

如果没有人时时处处提醒他的话。

可齐铮就是要提醒他，齐铮就是要逼着他承认，是于氏曾经那位大少爷，是曾经众星捧月的那个于知微在自甘堕落，在任人践踏。曾经那个无知但善良的少年，现在也变成了他从未期待过的，虚伪、自私、堕落至极的模样。

大概是因为他太久不出声，齐铮抖着手扶住他的侧脸，仿佛悔不当初：“别吓我，求你了，别吓我。你看看我，看看我好吗于知微……”

“于知微刚刚死了，我不是于知微。”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很沙哑，或许是躺在急救室里太久，没有及时补充水分的缘故。

齐铮猛地一怔，将他抱得更紧了，好像要把他嵌进怀里似的：“你没死，你没死。”

“病人现在需要休息！”

进门的医生护士看到齐铮的动作，连忙冲上来阻拦他，齐铮终于还是放开了于知微，却紧抓着病床上的被子不肯放手，颤抖着将头抵在床沿上，不再说话了。

于知微居高临下地看着齐铮，竟然一点情绪都没有。等到医护人员再次离开以后，齐铮才重新抬起头来，于知微也跟他对上视线。

“你为什么要哭？”

这是于知微第一次见到红了眼睛的齐铮。很多年前，他见不得别人哭，学校里的小姑娘们只要眼睛一红，随便说两句伤心事，他也会跟着悲从中来，仿佛感同身受。但这一瞬间，他并不能体会到齐铮眼里的情绪。

“我……”齐铮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以前做错了事，你原谅我好吗？”

“不好，”于知微皱起眉，“他死了，你不需要跟我道歉。”

“于知微”死了，如果“于知微”不死，他就不可能活下来。所有光鲜亮丽的过去从未存在过，灰暗阴沉的现在和未来才能为人所接受。他不会是于知微，永远都不会是于知微。那个有点自大，天真无知得可笑，但又善良纯粹着的少年人不会长成他这副样子，这具躯壳早就被他鸠占鹊巢——一定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我不是于知微。”

他不是于知微，他也不记得那些世态炎凉。他不记得自己家道中落负债累累，不记得父母双双死于非命自己却连报仇的能力都没有，也不记得有人以势压人让他丢掉工作，不记得有人拿朋友的身家性命威胁过他，不记得自己遭受过的背刺，也不记得有人给他下过药，不记得那间房间，那只落地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