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了。”季宣还未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却忽然感觉手上一轻，有人抽走了那本笔记本。

“刺啦——”

干脆利落的一声响，那页日记被撕下。来人抵上房间的门，轻轻扶住了他。季宣闭上眼睛，浑身的力气像在一瞬间被抽走，靠进了背后少年的怀里。

“对不起。”

于知微沉默了一下：“为什么要道歉？”

“要道歉的。”季宣微微闭上眼睛，却觉得眼眶有点烫了起来。

“不需要道歉，我从来，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没有一刻不喜欢你过。”于知微轻轻抱住了他。季宣记得，齐铮也曾经做过这个动作，但于知微的怀里没有齐家客厅里的香薰味道，不会让他喘不过气。他不会再碰到冰冷的袖扣，不会再被恶心的烟味呛得咳嗽了。

“那个于知微和齐铮在一起过。”

“是他的错。”

“我也有错。”

“你没有。”于知微几乎毫不犹豫。

这样的笃定让季宣仿佛松了口气，他靠着于知微的脖子，声音渐渐低了：“我喘不过气来，我也逃不掉，我知道我做了个很蠢的选择。后来是梁栋，梁栋从齐铮手里把我救了出去，梁栋和……齐铮的未婚妻。”

于知微不知道前因后果，却仍然认真听着，并不打断季宣。

季宣微微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但是齐氏在西城的影响力，是他无法抗衡的。他带我天南地北地奔逃，每次都被齐铮抓住尾巴，我们只好离开了国内。”

“他一直在收集证据，想通过正常途径给我、我们家一个说法，可是最后都没成功。我们逃去了欧洲，美洲，去了很多地方。一路上，他都在找医生帮我治疗……所谓的创伤，我告诉他们，我没有创伤。只不过，我不是于知微。”

“医生说我病得很严重，梁栋想尽了办法劝我配合治疗。他们并不知道我具体的经历，所以想知道我和齐铮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是我说，我不记得了，真的都不记得了。”

“我给他添了很多麻烦。我打碎了酒店的镜子，很多次。我不喜欢看到镜子里不属于自己的那张脸，梁栋没有办法，每次要换地方，都只好花大价钱，让人提前把我可能经过的地方的镜子，全都取下来。”

于知微抱着他的手臂微微紧了紧。

“后来，他的家人看不下去了。”

是在纽约，那天他们要去见一位很有名的医生。梁栋提前下了楼，一边等他，一边靠在路灯杆上和家里人打电话。他没来得及靠近，就听到背对着自己的梁栋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

梁栋说：“他是受害者！要我说多少遍，他是受害者！齐铮他妈的就是个人渣，顾那种人的面子？那咱们家的生意，要我说就早点别做了！”

“爸！你也是看着于知微长大的，您怎么能这么说？我和他没有什么，他也是被齐铮逼到这一步的，您怎么能……”

“那些人爱怎么传怎么传，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和于知微就是没有什么。您别说了，我还有事，回头再聊。”

梁栋挂断了电话，于知微赶在他转过身来之前退回到了大门内，隐去了身形。

还是太给人添麻烦了。十几分钟以后，重新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坐在梁栋旁边的于知微看着车窗外的阴沉天色，忽然间就觉得，没什么好继续挣扎的了。

梁栋在他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精力、金钱，其实都是没有必要，毫无意义的事情。除了家人的责备、齐铮的打压逼迫，和无端的流言蜚语，梁栋什么都得不到。

梁栋应该回到西城，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他从小就很懂事，在父母的公司里也举足轻重，不像自己，什么都做不成。梁栋应该回去，继续做他的小梁总，而不是继续在这里跟他浪费时间。

更何况，梁栋的发小是于知微。他又不是于知微。

他前所未有地配合着医生，配合着梁栋。他开始按时吃药，开始学着其他人的正常举止。

一天夜里，梁栋和他靠在一根广场边的栏杆上。头顶有只大荧幕光线变幻，梁栋说他很喜欢屏幕上那位欧美女歌星，于知微抬头，却只看到了一群黑压压的巨兽。

“看那边，有美女，”梁栋用胳膊肘怼了怼他，“要不要去搭讪？”

或许梁栋认为，新的恋情、美好的女孩子对他而言，会是一剂良药。或许这是那位医生的嘱托，于知微也猜不出来。

但他还是抬头看了过去。捧着杯咖啡的姑娘有一头顺滑的黑色卷发，白皙的皮肤衬着碧蓝色的眼睛，身材比例也很协调，漂亮得像童话里的公主。

“不了吧。”他拒绝了梁栋。

期待着爱情能治病救人的理想主义者们并不会知道，像他这种病人，自卑就像剁骨的刀，他所认同自己的一切都早在过去被剁成了千块万块。捡拾、拼凑就足够费时费力，即使一块不落地拼了回来，裂痕、刀印也永远都会在那里。他没有了爱人与被爱的能力，他仅剩的道德感，不想让任何一位美好善良的姑娘，成为被这片泥潭吞没的受害人。

“试试嘛。”

“爱不能治病，梁栋。小姑娘们相信‘救赎’，相信付出就会有回报。但事实上，即使有人告诉我一千次一万次她不会嫌弃我以往的经历，会永远爱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相信。我会一直拿着我的武器，肆无忌惮地去伤害她，直到她真正离开，印证我内心‘所有人都会离开我，没有人会真正爱我’的论断。爱不能治病救人，永远不能。”

梁栋认为他的观点有失偏颇，而且悲观过头，但见他不愿意去搭讪女孩，也没有坚持。没多久，他们也离开了美洲，于知微告诉梁栋，他想给张欣瑶、刘志强送新婚礼物。梁栋相信他有所好转，因而同意了带他回一趟西城。

只是为了避免被齐铮堵截，他们在西城并不能待太久。于知微劝着梁栋回家，梁栋却执意要先安顿好他。梁栋给他找了个较为隐蔽的住处，也撤掉了房间内所有的镜子，糊上了窗户。

因为梁老太爷马上要过寿，梁栋决意在回家之前去一趟东城的佛寺，给信佛的爷爷求点东西。于知微被他以“总是呆在室内没有活气”为由强行拉上了车，一起摇摇晃晃地抵达了东城。

那座有名的寺庙建在山腰上，他们去的那天庙里人不太多，于知微跟着梁栋进了庙门，在香火气的缭绕中走进主殿。巨大的佛像仿佛慈悲，又仿佛漠然地注视着他们，居高临下。于知微不信神佛，但已经进了殿门，还是跟着梁栋一起对着佛像一一叩过。

梁栋告诉他：“其实我们上高中那会，有不少早恋的小情侣会来这里。”

“求姻缘？”

“差不多吧，当时还有人说挺灵的，不过也不知道传言的真假，”梁栋一哂，但想起自己是为爷爷来的，还是很快收起了不虔诚的态度，“你要不要也试试？虽然咱们唯物主义，但是不管怎么说……有时候，人有个情感寄托也不错。”

于知微没反驳什么，只是垂下了眼睛。

其实梁栋想得没错，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盼自己出人头地也好，盼父母亲朋健康安泰也好，盼子女成龙成凤也好，盼朋友常复相见也好。人总要有个盼头的。

可他不信神，不信佛，父母见背，茕茕一身，对朋友亲故而言，也是麻烦多于助力，他倒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盼。

真要求的话……

“只希望他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谁？”梁栋没明白他嘴里那个“他”的指向。

“没什么，我瞎编的。”时间不会倒流，“于知微”已经死了，怎么会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呢？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好笑。

梁栋目光深深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虽然没听懂他的话，但他这位发小还是深吸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会成真的。”

“然后呢？”于知微问季宣。

“然后我骗梁栋，我的状态很好。他相信了，回家去了，但还是收走了房间里所有的利器。”

“我不希望自己的死给房东和周围的住户带来麻烦、留下阴影，所以我去了沿江大桥。”

“江水很冷，”于知微像是听不下去了，忽然收紧了扣住他指缝的手指，猛地低下了头，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一个人害怕吗？”

“我那个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季宣安抚似的按住于知微的半边脸，睫毛在眼皮底下投出一片阴影，“并不觉得害怕，反倒是很高兴。我在那里等找我的人发现我，我在等齐铮。我希望我死的时候他能在场，这样梁栋就会觉得我是因为他的逼迫，才选择了轻生。这样，梁栋就不会因为我的死而感到不必要的自责了。”

“然后齐铮来了，我也……”

“别说了。”于知微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季宣隐去了上一句话的最后几个字，但还是选择了开启下一句：“然后我发现，自己死而复生。我变成了一个从来没有在我记忆中的十三中出现过的十三中学生。”

“其实开启新的人生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了，我对活着这件事，留恋不多。但我又发现，我和上辈子那些人同级。”

“我决定去看看那个于知微。”看看那个被自己从骨血中强行剜出来、加以否定的少年。

结果只是看了一眼，就走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