沢田纲吉来到西西里的第三天。
他的意语水平出乎意料的优秀,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词汇量让伊冯娜感觉到惊喜的同时更加不解。
沢田纲吉在意大利语言上唯一没有点亮天赋的就是他的书写——沢田纲吉像老一辈的人会说不会写。
据调查,她侍奉的这位少爷的日语环境完全不支持他接触到意大利语。难道是精神疾病刺激到了大脑?
这超乎常识的异状让伊冯娜感到不安,正当她决定向上汇报这一情况时,沢田纲吉的锻炼出了差错。
庭院里传出凄厉的惨叫,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记本,抄起腰间别的枪,向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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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
跪在沢田纲吉身前的少年为他穿上训练服,他盯着对方的发旋突然开口。
“沢田少爷,您准备好就开始——”
另一位全副武装的男青年的话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沢田纲吉转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简单的一句话像块玻璃卡在嘴里,说不出一点。
这些人知道他的事情。
他们都惧怕他。
沢田纲吉开始想念白兰的废话了,如果觉得不舒服,我帮你都杀了他们好了。白兰一定会这么说。
现实是他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他转回头,看着身前身材壮实的少年,继续问。
“你叫什么名字。”
“……”
少年抖如筛糠,他天蓝色的竖纹衬衫洇湿了一大块,露出倒三角的后颈,像暴晒的沙滩。
沢田纲吉耐心至极地注视着他。
“马希摩·彭格列。”
身材高大的少年抬头,他有传统意大利的深邃面孔,脸上晒红的雀斑像吐司上撒满胡椒粉。
沢田纲吉神色不变,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蒂莫西的脸。——马希摩·彭格列,蒂莫西·彭格列的第二个儿子。
“你不应该在这里。”他说。
强烈日光下的马希摩飞快地眨眼,更显心虚,他小心翼翼解释:“抱歉、我听我哥哥说你一个人被接到这来了,就想着见见你……”
“那你现在见到了。”沢田纲吉的脸在阴影中透着阴郁的冷意,他闻到了石楠花的味道,从马希摩的身上。
他低下头慢慢凑近马希摩,他抬起被钢铁手甲囚禁的手,银白坚硬的手甲贴在僵硬的少年脸上。
“你、你做什么?”马希摩弓着背不敢动,只能瞪大了眼,他为他来到这里见沢田纲吉而感到几分后悔。
沢田纲吉今天穿了一件黄澄短袖和一条军绿短裤。马希摩第一眼远远看到他时,他像刚出生的猫,橘黄色的,小小一团。
但是阳光下伸出四条细细的胳膊和腿,不健康的白像油漆一样抹去了原先无害的形象,马希摩想起教堂里的基督像,在夜灯的窥探下变得诡谲和神秘,他本就不是哥哥那样鲁莽勇敢的人。
他不是哥哥恩利柯·彭格列,马希摩相信世界上有鬼魂的存在,而沢田纲吉就是那无法忽视的鬼,他不怕光和热,几乎无敌。
“你看起来有点热。”沢田纲吉的眼睛像树荫下的琥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竟然有这样一张不动声色、看不透喜厌的脸——马希摩的内心这时候才脱出一股危机感,为他的哥哥。
但他很快将危机感抛之脑后,毕竟谁做下一代教父对他来说都无差别。
如果这小子真的有问题,那也不是他要解决的问题。
马希摩·彭格列是家族里最擅长交友的老实人,他没什么头脑。处于三个兄弟中间的位置也不需要他为家族太伤脑筋。生活轻松自在,虽然哥哥要他来试探,但他确确实实是抱着友好的想法来的。
“哦、是的、我刚在外面和朋友玩——西西里有很多有趣的地方……”马希摩故作镇定地说,额头细密的汗水背叛他不断冒出,“以后我可以带你去,我——或者我弟弟菲戴利柯,他比你大几岁,最近他在家闲得没事做、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玩。”
他的肉嘟嘟的手指在沢田纲吉的眼中像热锅上的蚯蚓,扭来扭去跳舞,怪好笑的。
“……你能懂吗?”他深吸一口气,飞快地瞄了沢田纲吉一眼,“彭格列是个大家庭,这里什么人都有,但我们还是一家人,我不希望你在这被一些蠢货排除在外——因为一些你无法控制的原因——总之,你之后会明白意思的。”
沢田纲吉微微歪头,他看起来明白了马希摩颠三倒四的话,露出一点笑意,“谢谢你,马希摩。”
“你可以叫我纲吉。”
“哈哈,好的纲吉,”马希摩松了口气,他感觉身上沉重的巨石随着沢田纲吉的笑容被推倒,他忍不住用手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没事,几个兄弟里最闲的是我,我不希望你对这里有不好的印象。”
他故作严肃的拉下两边嘴角,模仿蒂莫西教父的样子办鬼脸说,“如果有人欺负你,就是在欺负我们,彭格列不会原谅那些人的。”
他露出大大的笑,两排牙齿像饱满的石榴籽。
“好了,我不打扰你训练了,被冯伊娜发现了我就要被爸爸骂了,再见,纲吉。”
“再见,马希摩。”
沢田纲吉看着马希摩狗狗祟祟溜走的背影,雕花的黑栏杆外出现另一个身形和马希摩差不多的男人,那个才是这三天原本测试员。
西装革履的男人和他们不远处避嫌的测试员差不多,不会像马希摩一样碎碎念,全程都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跑步,跳绳,打网球,其实说是测试,对沢田纲吉来说只是带着一些看不懂的仪器做运动而已。
解开手甲的钥匙在青年测试员手中,结束了一天的运动,沢田纲吉等着键盘上打字热火朝天的青年过来帮他解锁。
“好狗,去,把球捡回来。”沢田纲吉将网球丢向远处,好狗像箭一样崩弦射出,钻进茵绿的草地里消失了。
今天的天气格外好,万里无云,蓝得让人分不清方向,沢田纲吉看见一只白鸟闯入他的庭院,扑朔翅膀,飞到了高高的围墙上,细长的红爪像毛细血管,红宝石嵌入眼眶,流畅干净的喙正梳理雪白的羽毛。
如果白兰变成鸟就是长这样的。他想。
一阵清凉的大风刮来,他带着镣铐向草丛深中走去。
“沢田少爷——”
沢田纲吉没有理会大人们的大惊小怪,自己动动手指他们都要吓得退远半步,实在是让他不舒服。
但不舒服又能怎么样,他得接受事实。
就像蒂莫西说的那样,不会有人完全相信他的清白。
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站在墙下看着鸟,那是一只鸽子,他伸出双手,冲鸽子咕咕叫,鸽子弯下半边身体瞅他。
“下来呀,你下来。”
好狗叼着球来到他身边,发现鸽子,好狗吐了球冲鸽子汪汪直叫。
鸽子扑棱两下翅膀,跳回到原地,也冲好狗咕咕叫,像是在骂狗太吵。
纲吉笑了,他捂住好狗的嘴,好狗还在呜呜地发出警告声。
“沢田少爷——”
远处的人声吓得鸽子脚滑,要摔下墙了,沢田纲吉刚想接住它,好狗猛得一甩,身子扑到他前面,将鸽子叼在嘴里,死死咬住不松口。
“好狗,快松开它。”沢田纲吉忙掰开好狗的牙,露出一点牙缝,鸽子就以极快的速度扑到了沢田纲吉的脸上,粘血的羽毛哗啦啦落下,但受惊的鸽子顾不上羽毛,锋利的爪划过纲吉的眼睑,血像糖浆一样流下。
他丝毫不在意伤口,镇定地抓住了鸽子,他抱着鸽子笑,好狗则是做出一副对外的凶恶模样,想再咬一口鸽子。
“你们都太坏了,一个个的都喜欢伤害人。”
纲吉一边说着,一边伸长手臂把鸽子举高,“你还是飞走吧,这里不适合你。”
“咕?”鸽子歪头,呆滞地看着纲吉。
他挥挥手,“笨蛋,快飞走呀。”
“你要留下来,我就不放你走了。”
鸽子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扑棱扑棱翅膀,受了点伤也不至于飞不动,摇摇晃晃地飞向墙外的天空。
看着鸽子飞远,沢田纲吉的心里才涌出一丝畅快。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忍耐地活着,也许是因为忍耐到最后会变作飞鸟,自由翱翔。
呯。
墙外群鸟惊起,无数只鸟像圣保罗节的彩带一样在空中到处飞舞,发出悚人的尖鸣。
死是一声短促的枪响。
沢田纲吉怔怔看着空中炸开的血花,笑容凝固。
测试员用仪器查扫他脸上的伤痕,将溢出的血珍惜地吸入试管中封存。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被肢解分装成一个个密封袋。
男孩侧过头注视悬在半空,正冒着热气的枪口。
白兰有一点说得不对。他想。
世界是围着无情的苦难转的。
而他就是苦难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