沢田纲吉,在人眼里,生命是分高低贵贱的。
猪羊牛被圈养起来供人食用,猫猫狗狗要戴上项圈给人提供情绪价值,天上飞的海里游的,人类是自私的灵长类动物。你看到的每一只鸟,每一条鱼,甚至是马蜂和老鼠出现在你面前,都必然有它的去处。
你知道它们会去哪里吗?
不知道。
它们会被人吃,被人踩,被人研究,被人拳打脚踢……总之最后,它们会化作肥料,滋养自然,花草树木长起来,又被人利用起来,直到人类全部都消失,它们还会以更微小的方式存在。
一只鸟死了,这不是你的错,你能明白吗?
沢田纲吉静静地坐在沙发里,他的呼吸微乎其微,像块发霉的石碑。
夜色浓郁,月光幽幽地流淌在他的脚背上,黑鹅绒地毯上躺着一枚镶嵌蓝宝石的雕花戒指。
与他对坐的是一身银光的白兰,白兰头一次语重心长地和他说话。
可沢田纲吉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摇动的树影,眼睛一眨不眨。
若是旁人这场对话就入僵局了,可白兰才不会惯着他,白兰将手上的玛雷戒指脱下,随意地砸在沢田纲吉的肚子上,像丢一个随处可见的枕头。
你想什么呢?白兰语气不悦。
我在想,人类能不能长翅膀飞。沢田纲吉回答。
白兰笑得很大声。他说,沢田纲吉,你要笑死我了。
可你不会死。
谁说我不会死。白兰换了个姿势,他大大咧咧地盘膝而坐,一手托着下巴。
我不仅会死,我还死过很多次。他说着,紫罗兰的眼睛里透着朦胧的雾。
白兰是不是人类,沢田纲吉不知道。
但他应该离人类很远了。
说不准他们已经是差不多的生物了,或者说像一种概念,存在于世。
白兰从来不提过去的事情。但这次他似乎是真的在回忆那些可能有几万亿年前的陈年旧事。
白兰说,他还作为人类的时候,因为学业轻松,而他对人际交往又没那么热衷,他不知道做些什么事,只是到处寻开心,让生活变得不那么无聊。
攀岩滑雪蹦极玩过几次就腻味了,他不痴迷身边人常吸的大烟,那些快乐不是他内心真正想要的,不泡club不吸烟不为学习工作发愁,在社会上,他唯独这点显得格格不入。
他还在美国念大学的时候,很喜欢打游戏,一天打到晚,他喜欢感受不同的人生,做不一样的选择,甚至是超出社会底线的选择,他享受这种快乐,但他不知道这种快乐是什么,他追寻的是什么?他不知道。
后来他开始看小说,借DVD看电影,没有游戏好玩,纯粹打发时间。有一天他的游戏搭档要他一起看一部当时很热门的电影,闲得无聊,他们抱着两大桶爆米花,桌上堆满了游戏卡带和光盘,一听可乐,两张盖毯。
他至今为止依旧记得,那是唯一一部令他落泪的电影。
蓝紫色的雨落在反派的脸上,男主角被救,反派满头是血却镇静地坐在地上,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所经历的事情你们人类根本无法想象,我曾亲眼目睹战舰在猎户座的边缘爆炸燃烧,C射线穿过幽暗的唐怀瑟之门闪闪发光。
而这所有的时刻都将消失在时间的流逝中,就像一滴眼泪……消失在这雨水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席卷白兰的身心,他看着那双蓝眼睛,像是直面了过去和未来的自己。他寻找到了自己的命运——他要去探寻宇宙的深处,他要走到人类未曾前往的乐园。
地心引力囚禁了人类的双脚,但自由是人类最原始的渴望。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如昙花一现,白兰真正的意识到了他不愿意被地心引力囚禁在这方寸土地,就不愿与那些对他而言仍然看不清楚为何存活的蠢货为伍。
从小到大,只要他想做,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他有这样的自信心和勇气,他一个人做研究,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这上面。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两个相貌相似的女人,女人们庄严地将玛雷戒指交出,戴上戒指的瞬间,他欢喜若狂,像个得到期待已久的玩具的孩子。
那一年,他刚过完自己的十八岁生日。
命运在他的耳畔吹响前进的口哨,他的人生开始像游戏一样有趣,不同的选择不同的存档,八亿兆的存档像一个个蝴蝶标本挂在胜利者的殿堂,他爱惨了从零到无穷的快感。
阻拦白兰前进的要全部打败,攻击,闪避,他手拿攻略,地图一路绿灯,他哼着小调击败了所有的敌人,他超脱了人类的血肉之躯,自封为乐园的神,他创造了全新的世界,将浑浑噩噩的蠕虫杀死,将被敌人视作曙光的BOSS击败,人类弹指间灰飞烟灭,他看着达成生灵涂炭成就的副本发自内心的纯真笑出声。
你不寂寞吗?沢田纲吉将白兰拉回了窗外蝉鸣的卧室。
月光晃了眼,白兰的笑容并不真切。
白兰看向窗外,他看得比沢田纲吉更远,也比尤尼看得更多,谁也不知道他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沢田纲吉顺着白兰的视线看向窗外,月色渐渐淡了,衬得夜空也清晰起来,他刹那间明白了。
哦,你不寂寞。
怎么会?就算长了翅膀,我也是人。
还有星星陪着你呢。沢田纲吉淡淡地说。
白兰这次沉默的时间长了,正当沢田纲吉以为这个话题要就此结束时,白兰又开口了,这一次他更加冷淡,像是在讲故事。
当他凌驾于一切之上,还有什么会阻拦他探索新的世界?
命运于暗中收取了他狂妄的代价,当他欣赏着成千上万的标本而狂喜时,他何尝不是自己的标本。
再然后,容颜衰老,他的身体不再健康,被看到了世界的尽头——死亡。
他生锈的大脑被激起火辣的烧痛,浑浊的眼睛闪烁锐光,青春的活力让他想起了自己已经完成的目标——毁灭世界,创造新乐园。
事实证明,他创造了一个人的乐园,成为了自己的创世神,还是无法抵过漫长岁月磋磨。
他老了。
他嗅到散发贪婪欲望的呼吸,另一个白兰,对方更加的年轻,同时更加的贪婪。
潜伏的刺客早已在世界尽头,等候多时。
白兰想起那个遥远的黄昏,他亲手杀死了唯一能杀死他的,命中注定的敌人——那个棕发的少年,临死前也如他一样吗?无法弥补的差距,致命的瞬间,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真相已无法知晓,死神的气息呼啸而来,只身面对宏大的存在,他目光灼热,脊背笔直,丝毫不见恐惧。
灵魂被焚烧,身躯被夺走。他对无边无际的神说,我是飞跃死亡之人。
——终有一日,他会抢回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