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负责他们的徐老师把旦角班带到教室来开班会。新生们在一天的训练里初步认识了，此刻个个都粘着新认识的人坐，像初到新地方的小动物，挤成一团一团。

附中是六年学制，全国招生，带进来的学生们多是十二三岁，来自全国各地，正好奇地左顾右盼：这里的所有人，就是要一起度过未来六年的同学了。

程应寒排在队伍中间进来，在教室后头观望了一下，找了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方秉鹤缀在队伍最后，抬眼看见程应寒旁边的空位，毫不客气地坐过去了。

程应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方秉鹤莫名其妙地问：“怎么，室友，这有人？”

他大概无法理解这世界上有一种孤僻的人，只想一个人坐。程应寒说：“没人。”

方秉鹤自顾自地开始跟他聊天：“我发现你水平确实还不错，不算我，在班上能排前三。”

方秉鹤已经习惯了程应寒不接话，大概只把他当一个聊天对象——也许是不让他说话会憋死吧——反正他接着对今天的练习以及开始自我介绍的同学发出评论。

反正程应寒耐心好，只要不欺负他，几句话而已，完全可以当蚊子在耳边嗡嗡。

早上那个杏眼桃腮，眼尾上挑的女生先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大家好，我叫苏霓，今年十二岁，从庚城艺小来。”

“她也不错，掰腿的时候挺能忍的，比你差一点。”

然后是齐骁：“大家好，我叫齐骁，骁勇善战的骁，今年十二岁，师从著名的乾旦大师刘惟彤先生，是他的关门弟子。”

一片惊叹声中，方秉鹤嗤一声：“也就有点天赋，一点不努力，功夫稀松平常，家里追着刘大师求了几次，勉强收进去的。”

程应寒忍不住说：“那也是大师弟子，代表大师的认可啊。”

“我发现你有点盲从大师啊小程同学，”方秉鹤说，“那你知道大师当时追着我要收我做弟子吗？要不是我爷爷吹胡子瞪眼睛死活不让，我现在就是齐骁师兄——哦，那他现在能不能入门还是个问题。”

“难怪齐骁看你那么不顺眼。”

“啊？他看我不顺眼吗？”方秉鹤问。

程应寒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怜悯两个字。

“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我的优秀而自卑。”方秉鹤说过就忘，没当一回事。

很快叫到方秉鹤，他懒洋洋站起来走上讲台：“大家好我叫方秉鹤，秉烛夜游的秉，仙鹤的鹤，十三岁。相信今天同学们都认识我了，希望同学们向我学习，一起进步。”

一言难尽的掌声。

程应寒年龄最小，最后一个被叫上去。当他说出自己的年龄时，底下一片惊呼：“十一岁！”

这些孩子们虽然自己才十二岁，骤然看到一个比自己小的，就俨然觉得自己成了长辈，一下子兴奋起来。台下女生居多，看程应寒的眼神更是带着欢快。

“今天一天怎么没注意到这小朋友呢。”

“我也是，他好可爱……”

程应寒自我介绍结束，班会也结束了。

“好了！”徐老师一拍手，“本届旦角班一共十六人，集结完毕！这是一个美好的起点，希望同学们勤学苦练，乘风破浪！扬帆远航！”

戏曲附中每届收的人不多，京剧表演方向的加起来有九十多人，男女各一半。旦角班的乾旦太少，和小生、老生、丑等行当的男生住一层。

这个年纪的男生总是躁动的，每天大量的训练之余，还得上蹿下跳以消减多余的精力，又很有生物求偶的本能，总想着在女生们经过时出个彩，虽然最终结果往往是出丑。

因此，不过两三周之后，年纪最小，长得又好，总游离于大部队之外，却因为安安静静很受女生们欢迎的程应寒就被他们惦记上了。

先是练毯子功的时候，有两个男生自告奋勇过来帮程应寒压腿，这是常用的整人手段，暗地用劲往别的角度撇一下，软度不够的能被摁得嗷嗷直叫。

可他们手还没来得及使劲儿，程应寒自己出溜一下滑下去了，两条腿在身体两侧分开，打得笔直。

这俩人有点懵，老师看见了，走过来：“诶，傻站着干什么呢？赶紧压。”说着就上手压住一个人的腿。

程应寒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在心里暗笑了一下，仰面下去背贴地，两条腿抬起来，在空中旋转一圈，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又恢复劈叉动作。一个大写的专心练功。

唱戏还得练眼神，教这个的老师姓王，说话轻声细语，脸颊丰盈圆润。她让学生们整齐地端坐在椅子上，面朝练功房墙上的镜子。

“来，都检查一下自己的姿势，肩膀不能歪，背不能扣着，也别僵得钢板儿似的，下巴别太高，头稳稳地不能晃……”

身边有人为难地窃窃私语，程应寒集中精力努力去听老师的话。

“对喽，头不动，试着眼神慢慢地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定住。”

王老师拿出了激光笔，在镜子上投下一个红点：“大家注意观察激光笔是怎么动的，一定要匀速，慢慢的，最后眼神一下定住，要有感情。”

老师又亲自示范了几遍，然后是反复的练习。

等到结束去吃午饭时，大多数人保持了一上午姿势的上半身都已经酥麻，摇摇晃晃走向食堂。

程应寒在心里复习着刚刚的动作，端着饭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后头有两个人突然搂住了他的肩膀，一左一右，是两个他不认识的男生。

那两个人夹着他想坐下来：“诶，你刚刚眼神练会了吗？我们给你纠正纠正？”

程应寒把左肩上的手拨下去，正握着右肩上的手准备发力，有人敲了敲饭桌，这边并排的三个人俱抬头望向对面。

方秉鹤砰一下把饭盒放在桌上，在程应寒斜对面坐下，抬着下巴看他们：“你们还给他纠正呢？太好笑了，我家猫都知道看见激光笔的点儿了要跟着动，你们俩，完美诠释了死鱼眼珠子。”

“喂……”程应寒左边那人想说话，被直接打断了，方秉鹤接着说：“想复习是好事，不然我帮你给王老师说说，中午去她那练到眼睛能动为止？或者我刚从政教处回来，老叶刚吃完饭正闲着呢，你去跟他聊聊？”

这两个人一下像被戳漏气的气球，方秉鹤眼神很锐利，探身过来捏住右边那人的手，搡出去。程应寒的脚本来一直勾在右边那人椅子下，预备让那人看似不当心绊一跤的，一时忘了撤回去，结果那人直接向右一倒，结结实实倒在地上。

方秉鹤入学不久，但在戏曲附中算是个名人，本来这片刚才的动静就吸引了不少人偷看，这一响，整个食堂的人都在朝这个方向回头。

程应寒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方秉鹤顿了下，说：“要红包呢？还没过年呐孙子，到时候再来。”

整个食堂沸腾般大笑起来，还夹杂着不少窃窃私语。虽然在学生中风评各异，但方秉鹤成绩好，很得老师喜欢，又是著名的京剧世家出来的，说不定哪个老师就是他爷爷的后辈，是以同学们都不自觉地不去惹他。右边那人面红耳赤地被朋友扶起来，什么也没说，拿上饭盒走了。

方秉鹤目光在程应寒脸上打了个转，刚想说什么，程应寒习惯性地垂下头。这时方秉鹤右边坐下一个人，是苏霓。苏霓根本不关心刚才发生了什么，直冲冲问：“我刚刚每次定眼神的时候感觉都不能定在一个点，你知道为什么吗？”

苏霓也是个奇人，别人恨不得离方秉鹤远远的不招他说话，她被嘲讽两次后，倒不是很在乎，反而有什么不懂就来问，十分坦然。

方秉鹤讲话从来不客气，但是也不藏私，都是实打实的东西，他说：“第一，还是练少了，第二，要你定住也不是跟钉子一样，死死不动了，那好歹是活人眼睛，不是死鱼眼珠子，你定的时候要让人感觉到一下凝住的力度，不是一下就不动了。”

程应寒边吃边抬起头：“我刚刚用力了，为什么老师还是说我动作要改？”

“是让你眼神定住，聚焦，没让你飞眼刀瞪死别人啊。”

吃过午饭回寝室，程应寒坐在书桌前看书，方秉鹤从外头进来，轻轻一跳，直接坐在桌面上，居高临下看着程应寒。

“今天那两个人特意找你茬呢，没发现？”

程应寒把书合上，还是四平八稳的样子：“我知道，谢谢你。”

“我看你不知道。喊啊，打架啊，一声不吭的，人家下次还捡你这软柿子捏，你是不是没过过住宿生活啊。”

程应寒还是没什么表情：“我小学三年级就被老师挑到艺校了，和一堆五六年级的一起练。闹大了更有麻烦。”

从小就在艺校住宿，学京剧的同学又都比程应寒大，他又不抱团，想也知道他不可能没经历过这些，那么就只能说是太过习惯，以至于有了一套自己的处理方法——甚至他融不进集体的习惯都说不准是先天性格还是受此影响。

方秉鹤皱眉：“你年纪小打不过就算了，老师也不管？”

程应寒说：“不管，所以你也别去找老师，本来一时兴起，过了就忘，找了反而麻烦。”

“你以前待的都是什么野鸡学校！”不知道戳到了这位少爷哪个怒点，方秉鹤直接往外走，“要是再有人找你，记得找徐老师。”

没想到这人看着目下无尘，实际上居然热心得像个居委会老大姐，程应寒不明所以地隔着窗户望他远去的背影，一声谢谢噎在喉咙里。

程应寒大致能理解方秉鹤，他从小条件优越，家教严格，除了家里不让学旦角，几乎没受过别的挫折，是个正直而理想化，甚至带着几分清高的人。他平时除了唱戏并不关心别的事，没有旺盛的八卦热情，然而又极富同理心和同情心，绝无可能坐视这种事在他眼前发生。

下午练功，方秉鹤照样在前头示范，时而感叹两声“不难啊”，和程应寒还是没什么接触。下课时，方秉鹤抹了把头上的汗，看程应寒还是一个人慢悠悠收拾书包，正想催一声，却被老师叫出去了。

“来，我跟你说下咱班接下来的练习计划，你等会把同学都通知到，可以提前练习一下。”

“好嘞老师。”

教室里人差不多走完了，程应寒把水杯盖拧好，放在书包左边，正想着其他东西怎么放才最整齐，桌子被人敲了下。

又是那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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