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应寒没能吃上午饭，就被徐老师揽着肩膀带到了会议室，他家里人来找了。

路上，徐老师喜洋洋道：“……刚到传达室，我刚好在，就把他们带到会议室休息了。你家里人来一趟不容易，我批假，一会要不要出去逛逛，吃个饭？有什么事，都可以找老师，这个是招生的时候学校就承诺过的，争取帮你家里解决困难，老师本人也会尽力协调。”

徐老师确实很热心，程应寒听着，只觉得这些话流水一般，很快就从耳朵里流走了，非得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清老师在说什么。

从听到家人来访开始，他的嗓子就像哽住了，勉力道：“谢谢老师。”

“没事没事，到了，老师就不打扰你们团聚了，进去吧。”徐老师走了。

程应寒拖着步子，走进会议室。

“小寒，妈妈来看看你。”妈妈站起身，怀里的弟弟跺着脚跑到妈妈身后，对他挥舞拳头。

“妈妈，”程应寒眼神掠过她脸上越发增多的皱纹，“弟弟。”

“呸呸呸，你才不是我哥哥。”

妈妈挥手作势要打他，落到肩上成了轻轻一拍：“斌斌去边上玩一下，别捣乱。”

“我没说错呀，他和我们家不是一个姓，才不是我哥哥。”他同母异父的弟弟，王斌，抛下这句话后终于心满意足，从妈妈蒙了一层灰的布袋里翻出一个新款机器人，解开一层层塑料袋的包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玩起来。

妈妈看着程应寒，低声道：“小寒，你别放在心上。”

语气无奈，带着息事宁人的味道。

程应寒习惯性抿唇，垂下睫毛挡住眸中的情绪。他不是没回嘴过，然后就是弟弟去找“爸爸”告状，“爸爸”在家指桑骂槐了一周。妈妈没什么主见，又想勉力维护表面上的平静，只能装作没听见，再快速把程应寒带到别的房间。

他住在家里的时候，情况一直如此。

妈妈显得有点尴尬，伸手去沉重的布袋里掏什么东西：“这几天带斌斌来京城参加机器人比赛，顺路来看看你。也不知道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哗啦一声，随手扔在地上的塑料袋被王斌踢起来：“妈妈——不是说好了，零食都是我的嘛！再说他有什么不好，他读书学校还有补贴。”

“所以你要向哥哥学习，家里也没什么钱，有了哥哥的补贴，咱们家每个月还能多还点钱，”妈妈掏出几盒透明胶带粘在一起，还挂着明黄色特价标志的牛奶放在桌上，往程应寒的方向推了推，又重复了一遍，“家里现在也没什么钱，还要供斌斌上学，斌斌和你那时候又不一样，培优班太多了，又贵，也没什么好带的，你记得补充营养。”

程应寒注视着妈妈，她絮絮地说：“……现在只能先辛苦几年了，但是以后总会好的，姐姐今年上大学，上完大学就能找工作了，再坚持一下，都会好的，啊？”

说罢，她抬起眼，冲程应寒小心翼翼地笑了笑。眉目间依稀能看出和程应寒有几分相似，只是水分和胶原蛋白早被残酷的岁月掠去了，代之以暮气深沉的皱纹，衰老的双眼皮下，是在程应寒脸上不停打转的眼睛。

王斌还在把塑料袋踢得哗哗作响，看着他一下一下晃动的，一丝尘土也不染的新鞋，再看到边上用了好几年的布袋和母亲早就泛起毛边，又洗脱了色的赭色大衣，程应寒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燥意从心底丝丝缕缕弥漫上来，压抑不住，他也不想压抑。

妈妈还在唠叨：“等会，你跟‘爸爸’也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吧，毕竟是一家人。

“他就不是我们家的人，我爸说了！”受到无视的王斌冲过来，挥舞着拳头。

“斌斌！”妈妈一把拉住冲向程应寒的王斌，任小孩混乱的拳打脚踢落在自己身上，“你不能这么说话，给哥哥道歉。”

“凭什么道歉？”王斌不依不饶。

程应寒终于动了，他插入一只手，把王斌往自己的方向拉。

王斌从小到大独霸的那么多鸡腿不是白吃的，身板厚实沉重，力气也大，愤怒的脸上鼓出横肉。好在程应寒大了三岁，沉着气，将他按在大长桌上。

“就凭你爸爸还拿我每个月的补贴还钱。”刚才激烈的动作还是没能让程应寒素白的脸泛起血色，他掀了下眼皮，漆黑的睫毛无声扇动，静静地说。

王斌闻言，挣动得更愤怒了：“才不是！”

程应寒略微偏了一下头：“你们没跟他说吗？”

妈妈束手站在一边，不知怎么是好，讷讷道：“小寒，这是你们学校，动手不太好，我回去就教育他。不过家里的事，他一个小孩，知道了也没用，还白担心，学生的年纪嘛，专心学习就好，家里供他一个学生学习还是供得起的。”

会议室空空荡荡，灯光惨白而明亮，程应寒却不由自主想起那个逼仄门面背后，堆满纸箱子的‘家’。

那天也是阴天，妈妈坐在对面，愁眉不展，叹息一声接着一声。

“爸爸”投资失误，赔掉了全部积蓄，唯一的房子，这栋临街的小卖部门面也被抵押出去，如果五年内还不上钱就会被收走。

妈妈叹息罢，拉着他的手：“小寒，爸爸妈妈真的没办法了，你爸爸那边带来的姐姐今年要上大学，斌斌今年要升三年级，都是关键时刻……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省三中虽然想特招你，但毕竟顾虑你三年级就被选去专门的京剧学校了，要你再读一年小学，现在家里实在是拿不出借读费啊。戏曲附中也蛮好的，学杂费都是全免，每个月都有补贴，我昨天去问，说如果家庭情况确实困难，还可以给一笔特殊奖金，蛮多的。对不起，虽然之前是给你承诺，读完艺校这几年可以去读住校的初中，但是妈妈也没办法……戏曲附中还说你很有天分，我想着学京剧也蛮好的呀，在京城，视野也开阔。”

粗糙而带着冻疮的手牢牢附在程应寒手上：“你就当帮帮妈妈，帮帮我们这个家，实在也是没有办法，要当妈的跟你说，家里真的缺这笔钱……”

带着温度的泪珠一滴一滴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程应寒低着眼睛，不去看她：“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什么？”他的声音小而模糊，妈妈没听清，红着眼睛，侧着身子凑近了一些。

口里泛着涩意，却只能压下。

程应寒不引人察觉地偏过身，扯起一边嘴角：“我说，戏曲附中也挺好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大力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

推门而入的人显然不在乎这一点，进门便高声大气地喊：“小娟，我跟程应寒的学校谈完了！不愧是京城的学校，有钱！你猜猜他们给看多少！”

魏娟放开程应寒的手，小步过去拿起他脱下的外套挂起来：“我才和小寒说完呢……”

“嗯，反正是肯定得去的，”王鹏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无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扫了一眼程应寒，“老子帮人养了这么多年儿子，现在帮家里回报一下，理所应当的事情。诶，你猜你们学校给你开了多少钱，我告诉你，你们学校有钱！”

看上去他心情很好，酒糟鼻泛着油亮的红光，唾沫四溅地冲为他倒水的魏娟比划：“每个月这个数！能帮着还些债了。”

也不待程应寒回答，王鹏自顾自转过头：“今天晚上我在家吃，炒两个菜，斌斌现在读六年级，要保证营养才能好好读书，记得给他弄个鸡蛋什么的。”

魏娟答应了一声，王鹏翘起一条腿，拿起遥控器：“斌斌他们马上要放学了吧，程应寒，你去接一下。”

“斌斌年纪还小，你别放在心上。”魏娟在一旁劝道。

她伸手要去挪开程应寒按着弟弟的手，王斌顺势挣扎起来，被堵住的嘴也松开了：“你个野种！吃我家的喝我家的，有什么资格骂我！”

他声音尖利，骂得愈发不堪入目，一口一个野种，沿着楼道传出很远。

魏娟一慌，抢上前：“这是在你哥的学校呢！别闹了斌斌。”

“这会已经晚了。”程应寒静静地说。他腕一翻，手一沉，王斌被摔了下狠的，在几步外的地上坐着，猛然袭来的疼痛让他一下子懵了，第一下张嘴竟然没哭出声。

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

作者有话要说：冷静，不会进入纠纠缠缠的家庭戏的OWO，下章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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