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楼是行政楼，一楼全是会议室，楼上则是各个老师的办公室。

骂声传来前，徐老师和方秉鹤正在三楼的小露台上聊天。

徐老师送完程应寒便上楼回自己办公室，不料遇上方秉鹤，“哟”了一声：“你怎么跑这来了，还嫌叶主任看你不够烦呐？”

方秉鹤撑开胳膊做了个伸展动作，满不在乎地站回墙角：“就是老叶把我提溜到这来的，他抓着我上周末翻墙了。”

“你啊你，”徐老师啼笑皆非，“好好站着吧。”

往前走了两步，他抽了抽鼻子，又转回来。原因无他，闻到了一股烟味。

学校性质所致，附中是严厉禁烟的，大部分学生老师都要上台，嗓子要是被烟熏坏了熏沙了可不行。就连二手烟，徐老师都很警惕。

微笑着冲出来准备吞云吐雾的一个老师打个招呼，徐老师立马示意方秉鹤跟自己走。

方秉鹤跟在后头，边走边跳着够墙上瓷砖的花纹：“徐老师，您干脆放我回去呗。”

“呵呵，”徐老师和蔼一笑，“你想得美，这边空气好，站着吧。”

“唉。”方秉鹤叹了口气，还是靠墙站了。

“叶主任让你站多久？”徐老师问。

他也不担心方秉鹤撒谎。这学生看上去吊儿郎当，实则家教甚严，就比如今天如果没遇上他，方秉鹤也不会站一半自己偷偷跑路，而是会在原地老老实实站完，哪怕叶主任一中午都不回来也是一样。

尊敬老师，诚实守信，本就与有没有其他人监督无关，与本心有关。

是以方秉鹤叹着气答：“老叶让我站一个半小时，这周每天都来站。”

徐老师没准备直接回办公室，在露台上和方秉鹤有一句没一句闲扯，正聊到附中的寒假安排的时候，楼下吵嚷起来。

“怎么了？”方秉鹤有点吃惊，从露台向下望。

徐老师一眼看到会议室一扇没关严的窗子，转身下楼：“今天程应寒的妈妈来看他，这是怎么了？”

方秉鹤拔脚就向下跑，紧跟在他身后。

“你回去，我是老师，我来解决。”徐老师无暇回头。

方秉鹤三步并作两步，跨了好几级台阶，和他并肩：“我们是室友！”

“他最近有跟你提过他的家人吗？或者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等到回复，徐老师纳闷地转头看。

方秉鹤眉头锁着：“我觉得有点不对，但是没经过他同意，我不能擅自说，你自己问他吧。”

说话间，到了一楼。

会议室的门开着，已经有几个不明情况的老师在里面，徐老师笑着过去表明班主任身份，送走了他们，回手关门。

他本来谁也不想放进来，但方秉鹤硬是挤了进来。

门咔哒关上，程应寒脑子一懵。

“程妈妈，您别激动，来，先坐下说话。”徐老师一脸和气。

王斌坐在地上哭得真心实意。这时却没人有精力顾及他，王斌只得忍着疼，抽噎着收了泪。

“去，倒杯茶。”徐老师轻声示意。

方秉鹤一声不吭，目不斜视，完美扮演了小厮的角色，一手把程应寒护到自己背后，然后把王斌按到另一把椅子上，再去拿纸杯倒水，手脚快极了。

回身时，方秉鹤竟然还记得抬手关上那一扇没关严的窗。

程应寒还坐在原处，听徐老师和妈妈略带尴尬的寒暄，连姿势都没有变。方秉鹤把给他的纸杯放到面前，程应寒也只微微动了下，抬手把杯子拢在手心，感到一阵暖意。

他像个在冰天雪地里的旅人，还僵在原地，只呆呆看着热气从软而薄的纸杯里氛氲而上，不断变幻形状。

方秉鹤没有说话，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安静地坐到他旁边。

长串铺垫完，谈话渐入正题。

刚才王斌一阵大喊大叫，把什么都喊出来了，自然也包括程应寒的补贴问题。

徐老师微微笑着：“我记得咱们学校当时把程应寒同学特招进来，学校的奖金是分为两个部分的，一笔是入学奖金，开学前一次性已经下发了，还有一笔是日常补贴，程同学入学后按月拿。”

“是……是。”魏娟搓着手，嗫嚅地说。

徐老师斟酌了一下，婉转地说：“方秉鹤，你和小寒带着小朋友去学校逛逛，我和程妈妈谈谈。”

毕竟要照顾到少年敏感的自尊心，而且家长挪用学生的补贴，就更不好外传了。

方秉鹤默不作声站起来，程应寒却坐在椅子上没动：“老师，我也是个大人了，我可以参与。”

王斌撇了下嘴，又开始哭闹。

方秉鹤扫了一眼王斌的书包，上面印着京城某公司机器人夏令营的彩色LOGO，还有大大的“参营纪念”几个字，这个夏令营他有个远房堂弟报过，据说一期的学费就是五位数。

他伸了个懒腰，没管王斌的哭闹，揽着他肩膀把人带了出去，临到门口，想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若无其事地说：“老师，我也有补贴，能申请下个月补贴直接打到饭卡上吗，免得从银行卡取出来再充钱，怪麻烦的。”

方秉鹤把王斌拎到小花园。王斌吸溜着鼻涕，手脚并用地要往回跑，方秉鹤长腿一伸，横在他面前：“老实待着，我可不是你哥。”

他冷着脸，一股盛气凌人的气势扑面而来，王斌被他吓得一个寒噤，老老实实蹲回原地，嘴里叼着棒棒糖，开始玩蚂蚁。

过了半个小时，一行三人从行政楼出来。徐老师搭着程应寒的肩，正在对魏娟说什么，魏娟眉目间添了忧愁，但又有些愧疚似的望着程应寒，苦笑着。

程应寒……程应寒谁也没看，眼神很平静，清凌凌的。

“方秉鹤，”徐老师冲这边招招手，“你和程应寒先回去，我送他的家长出去。”

王斌欢呼一声，冲了出去，乳燕投林一般扑入魏娟的怀抱，活像这半个小时受了虐待。

魏娟期期艾艾的，正在和徐老师说：“家里毕竟困难……我们也没办法……”

方秉鹤懒得管那么多，和程应寒并肩回寝室。

“咳，”方秉鹤望了程应寒一眼，没话找话，“你也回寝室？”

程应寒没回他，目不斜视。

“我不会往外说的，也没别人知道。”方秉鹤说了这句，就不再多提。

“谢谢。”程应寒坐到书桌前，捧起一本书，嘴唇紧抿，脊背挺得很直。

方秉鹤无声地出去，替他带上门。直到听到门板在背后吱呀一响，程应寒紧绷的背才放松下来。

当天下午的基本功，大伙排成长长的一队，在阔大的练功房里跑圆场。跑圆场练的是舞台上的基本步法，步子小，但肩膀、手势、脚掌、脚跟都能分解出详细的步骤规范，非得一丝不苟。从慢到快，又从快到慢各十圈，队伍里不少人气喘吁吁，只能强绷着姿态，方秉鹤表情平常，就跟平时走路似的，但细究他姿态，从头到脚都跟刀刻出来一样规范。

方秉鹤是排头，跑到第十二圈，正是速度快的时候，身后几个人不由得落后了几步，唯独程应寒脸色雪白而淡漠，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

转过一个弯，两个人的身形靠得很近，方秉鹤忽然把头凑到程应寒脑袋底下，低声又快速地说：“对不起。”

程应寒眼睛微微睁大，显出点讶色，但来不及回应，老师的节拍声愈加急促，只得又将全副心思放到步子上，前脚跟紧贴着后脚尖，姿态优雅，但两只脚飞快交替，抡得风火轮一样。

下了课，练功房里横七竖八瘫倒一地，老师话音刚落，又纷纷挣扎着爬起来，冲出去抢饭。程应寒坐在角落，把练功用的东西都收进包里，方秉鹤在门口站着，拿着包等他。

“你们又一起吃饭啦？”赵萌萌问。

“是啊。”方秉鹤若无其事地笑着答，就像上周的不愉快从没发生过一样。

张悦好奇地看看他们：“你们之前是吵架了吗？”

程应寒脊背一绷，方秉鹤飞快地朝这边扫了一眼，说：“我之前想抢饭，所以速度快了点而已。你们还不去食堂？再晚糖醋里脊就没了。”

“差点忘了！”两个女生尖叫一声，都顾不上道别，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脚步声沿着长长的走廊消失，程应寒紧绷的背这才放松下来，微不可见地呼出一口气。他的余光范围内，方秉鹤还等在门口，他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起身。

上周末在摊位上撞见方秉鹤的时候，他反应很激烈，不仅是因为被方秉鹤指手画脚了，还有不愿示人的一面被揭破的恼怒。方秉鹤甩了脸，干脆利落地离开后，程应寒反倒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方秉鹤摆明是生气了，程应寒甚至都做好了他把这事告诉全班人的准备……反正最差也不过是像在之前的艺校一样，早就习惯了。但方秉鹤什么也没说，程应寒在庆幸之余，又冒出一个念头：是我看低他了。

再到今天的闹剧，最不愿示人的一面突然被暴露出来，程应寒却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徐老师和方秉鹤都尽力维护了他的尊严。

他现在还是生气，却又有点不好意思，迟迟不想起身，只是用余光看着门口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

他听见方秉鹤叹了一口气，走到练功房的这个小角落，面对着他盘腿坐下来。

“对不起，”方秉鹤手按在膝盖上，不闪不避地望着他说。

他的眼神很真诚，但程应寒的喉咙就像被塞住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方秉鹤也不需要他说什么，继续坦诚地说：“我那天说的话过分了，也不该对你指手画脚——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做出的选择也不一样，我不能用我的视角干涉你的选择。”

他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又揉了揉程应寒的脑袋：“……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我确实错了，以后也不会再犯，我要是再犯了你就给我提意见，我保证改。”

“……嗯。”程应寒说。

“好说，”方秉鹤立马精神百倍地和他击了个掌，又毫不见外地把人扯起来，“快快快，去抢饭！”

这个周末，程应寒继续去摊位兼职，却在堆积如山的水钻和丝巾中见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你怎么来了？”程应寒一贯淡漠的表情难得有点崩坏。

方秉鹤给了他一个八颗牙的闪亮笑容，一双手上下翻飞，对面前的顾客一气呵成地说：“这个五块这俩八块，加起来十三，买够二十打九折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