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师放下心来，把两人送出了办公室。

程应寒安安静静走在方秉鹤身旁，看见他唇角渐渐放平，目光沉沉。

方秉鹤注意到程应寒的视线，转头笑道：“看我干嘛？没事儿，放心。”

他笑着揉了一把程应寒的头发，但程应寒没笑，在心底叹了口气。

倒仓带来的压力是无形的，程应寒还记得自己倒仓的那几个月，就好像心底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每时每刻都如影随形，就连呼吸时也能感到石头的重量。

但方秉鹤又实在太要强，不愿意暴露一丝一毫不安，将所有情绪都收得严严实实。

程应寒想了又想，只说：“会好的。”

“当然了，”方秉鹤又露出了亮得晃眼的笑容，比了个酷炫的手势，“我可要唱到八十五！”

“嗯。”程应寒重重点头。

他们肩并肩走出教学楼，花坛里探出一枝开得热烈的紫荆。

方秉鹤的性格和爷爷一脉相承，周末回家后，方秋山也只淡淡提了一句：“嗓子没事吧？”

“没事。”方秉鹤说。

“好好保养着，别心急，”方秋山冲他点点头，“餐桌上的报纸帮我收起来，一会吃晚饭。”

周末的一切都和一往一样。方秉鹤照常六点起床练早功，只是把需要用到嗓子的部分全部替换成身法和步法。

下周一，程应寒就知道齐骁那股藏不住的优越是从何而来了：有消息说，齐骁说服了老师和校领导，把方秉鹤的复赛名额给他。

赵萌萌说起这事的时候，愤愤不平：“他昨天就忍不住到处炫耀了，方秉鹤倒仓，他倒是掩饰不住那股开心劲儿。”

张悦说：“还挺嘚瑟，到处说：‘只要好好努力，机会总有的，因为实力是藏不住的，我就是例子’。谁不知道他那天中午在传达室往家里打电话啊，下午他家的车就停在校门口，晚上就定了这个名额给他。学校这么小，当谁是傻子呢！”

程应寒没说话，只嘲讽地笑了一声。

“我真忍不住，凭什么！我真想帮方秉鹤好好骂他一顿。”赵萌萌很讲义气。

“不要在方秉鹤面前说这个，他够累了。”程应寒说。

他已经承受了够多压力了，齐骁不值得他浪费无谓的情绪和时间。

赵萌萌不解：“他看上去很好啊，每天照样练功，还是身法课老师的范本。我方哥，心理素质顶级的！”

程应寒没说话，只摇摇头。

“好吧。”赵萌萌叹了口气。

张悦摇着头：“我真不想看见他那张脸，一想想到时候还要看他代表全校参赛，说不定还要在台下鼓掌，我就觉得恶心。”

苏霓优雅而克制地翻了个白眼：“不要说得好像这个机会就被他握在手里了，好吗？”

“怎么说？”赵萌萌和张悦忙问。

程应寒也抬起头。

“我刚刚去找徐老师问了，这个机会能不能大家公平竞争，”苏霓依旧轻声慢语，“只算我知道的，咱们班还有两个同学，也去问过了，还有同学的家长直接给学校打电话了。才定了一丝风声，齐骁就急着出来孔雀开屏似的显摆，也不怕转过去被人看见光秃秃一片。”

第二天一早，程应寒被叫到办公室。

办公室上首坐着一位副校长，正和沙发上的齐骁和齐爷爷聊天，见程应寒进来，和蔼地对他招招手：“程同学啊，我一直听你们班主任说，你表现非常优秀，今天总算是见了一面，来坐。”

齐爷爷也笑着说：“之前寒假我还见过一面小程同学，是好学生，可听话了。”

“校长好，齐爷爷好。”程应寒礼貌地说。

“别客气，坐。”

齐爷爷和副校长都笑容满面，程应寒谨慎地坐下，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

“小程同学啊，”副校长微微笑着，很亲切地说，“梨花杯的复赛剧目，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暂时还没有。”

齐爷爷推了齐骁的后背一下，齐骁顿了顿，说：“要不要跟我组队？”

齐爷爷接上：“我们家骁骁老在家说，程应寒同学特别优秀，一直想跟你合作一场。这次复赛，咱们学校是三个名额，旦角班就占了两个，如果你们俩能合作一场，舞台效果一定非常好。”

程应寒心中雪亮：恐怕和苏霓一样，希望能参与这个名额竞争的同学不少。齐骁昨天还对这个空出来的名额志在必得，而今天，就来找他商量双人合作了。

“是啊，”副校长呷了口茶，清清嗓子，“学校一直以来，也是非常鼓励参赛形式创新的，如果能让评委们眼前一亮，得奖的机率也会更高，学校这边呢，也会提供一切必要的协助。”

三双期盼的眼睛望着程应寒。

副校长又呷了一口茶，是齐爷爷昨天带来的大红袍，说是请他品鉴，味道很正。原本，齐爷爷在京剧行业深耕这么多年，一个顺水人情并不费力，副校长乐意卖个面子。

但后来，也不知消息是怎么流传了出去，有些消息灵通的家长直接找到了校长，说要公平竞争。

这下，齐骁的名额变得棘手起来。不过如果程应寒能一口咬定，就想和齐骁合作，那么自然也不必再选拔，原本副校长跳过正规选拔手续，也自然有了解释。因此，副校长的眼神格外殷切。

程应寒一个人静静坐在沙发上，客气地说：“齐爷爷，校长……”

“考虑好了吗？”齐爷爷的语气更和蔼了。

“是，”程应寒直接地说，“我不想和他配。”

一阵压抑的沉默。

“程同学啊，”副校长放下茶杯，换了语气，“也许你对学校内部的手续了解不太多，虽然你是参加了初赛，但是这个选送的权力呢，保留在学校手上，不是你一句不想配这么简单的，我说得严重一点，你的名额，也需要经过学校的选送批准。”

“诶，别吓着孩子，”副校长话音刚落，齐爷爷就阻止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想合作呢？我知道，我们家骁骁在很多方面确实还有欠缺，但是他到底是刘惟彤大师亲手带出来的关门弟子，也是有两下子的。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刘惟彤大师也是这次梨花杯的评委。”

副校长也跟着转了话音：“程同学啊，我建议你好好重新考虑一下，这毕竟是学校管理层的建议，也是为了你好。再说了，这对你也没有坏处嘛，据我所知，下个学年，京市还有一次大型比赛，奖金很丰厚，也是学校选送。要是你们这次双人合作得奖了，下个学年的名额也可以预定嘛。”

气氛凝滞如冰。上首传来的两道目光殷切又隐隐带着压迫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谢谢校长，”程应寒客气地打断他，“我不和齐骁配。”

“你……”

气氛正焦灼，有人急促地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没等副校长应门，徐老师扭开了门把手：“打扰一下……”

“小徐啊……”谈话骤然被打断，副校长有些不满。

“对不住，我们班开始上课了，程应寒同学得去，不然算缺勤，回头我跟您道歉，”徐老师客气地一点头，对房间内几人打了个招呼，又对程应寒招招手，“跟我走。”

他一阵风似地把程应寒带离了副校长的办公室，下了楼梯才问：“没答应吧？”

“没。”

“那就好，不用担心，再要有人找你，你就说要去我办公室，”徐老师安抚地说，“也是我的问题，今天有几个家长往我办公室打电话，一时没顾上，就让你被叫走了。”

徐老师一路带着程应寒走到教学楼：“放心吧，我紧急给叶主任打了电话，他马上赶回来。也就是看着叶主任出差不在，才有人想在名额上动手脚，他回来了，你只管好好准备就成，办公室里听见了什么话都不用管，名额这件事，绝对公平。”

果然如徐老师所言，中午，叶主任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学校，手里还拎着一个行李包，下午，学校就宣布要在旦角班举行公开选拔。

选拔地点在校内舞台，评委不止有学校老师，还有特意请来的几位行内前辈，第一排立着两架漆黑的摄像机。

“报名参加了选拔的同学到这边签到，看好自己的顺序，好好准备，不要紧张。”徐老师在台侧道。

全班大概一半的人都去了台侧，过道太窄，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方秉鹤和程应寒径直找了个位置坐下，程应寒看见齐骁在交头接耳的人群中一个人站着，脸色沉沉，不由低嗤了一声。方秉鹤没什么表情，只是遥遥望着那片的热闹。

很快，一切就绪，舞台上灯光流转，大幕缓缓拉开。

往常方秉鹤总忍不住要说上两句，或者低声自顾自跟着流水快板唱一小段，今天却罕见地沉默。程应寒想和方秉鹤说点什么，但侧过头去，方秉鹤清隽的脸已经隐在观众席的黑暗中，只有一双明亮的眸子，反射出舞台上闪耀的灯光。

同学们一个接一个上台，每人限定五分钟，唱段任选。评委们一个接一个听过，飞快地打分。

全部表演结束后，分数实时公布，拿到名额的人是苏霓。

她实力很强，连唱带跳，俏皮又灵动，这个结果毫无争议，掌声响成一片。

程应寒远远看着齐骁努力控制表情，心不甘情不愿地一下下拍掌，突然觉得很有趣，示意方秉鹤看。方秉鹤眼睛还盯着台上，正在用力鼓掌，被程应寒一提醒，才把注意力放到台侧，勾唇笑了：“没什么好不甘心的，她唱得好，应得的。”

“是啊，”程应寒摇摇头，“何必呢。”

“管他做什么，”方秉鹤单手把校服外套搭在肩上，站起来准备往外走，像个披着潇洒披风的侠客。

过道狭窄，只容一人通行，程应寒走在前面，方秉鹤紧跟在后。

台下还挤着一堆人，几个评委站在同学们中间，正在说方才的选拔：“很不错，不仅不怯场，动作也很到位，舞台效果很好，这一届旦角班不简单呐。”

“可不是，看来以后要多回校看看表演，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现在的学生太优秀了。”

又有人招呼参与选拔的学生们都站到一起：“来，一起唱一小段，我拍个花絮！”

学生们笑闹在明亮的聚光灯下挤作一堆，听着老师的指挥开了嗓，众多声音汇成一道蓬勃的溪流，又像一群有着金色翅膀的小鸟振翅欲飞。

程应寒回头看去，却正好看见一道挺拔的剪影：方秉鹤望着舞台的方向，在昏暗的观众席中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嗓子。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方秉鹤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右手垂落身侧：“怎么了？”

“没事。”程应寒摇摇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快步出了礼堂。

门外树影婆娑，洁白的玉兰从墨绿的叶片中幽幽吐蕊，散发出清苦而宁静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