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直到梨花杯复赛的视频录制完毕,方秉鹤的嗓子还是没有好。
暑假,方秋山演出不断,方秉鹤和程应寒跟着跑遍了京市各大剧院的后台。方秋山在前台演出,他们就在后台听,有时还能在上台口探头看看。
后台的空间有限,陈列也趋同:无非是化妆、服装、乐器和道具,但两人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反而在这被京剧包围的环境中自得其乐。
京市剧院。
后台休息室里的空调正发出低沉的嗡鸣,哪怕隔着几道门板,台前的音乐和喧哗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方秉鹤修长的食指搭在桌前,跟着鼓板声一下一下轻点,不出声地动着嘴唇。程应寒合着乐声,在心里默记节奏,浓黑的眼睫低垂,异常专心。
门轴吱呀一响,一个满头银发、笑容和蔼的奶奶进来,方秉鹤忙站起来打招呼:“奶奶好。”
程应寒跟着站起来,听方秉鹤从中介绍:“这是京剧院的李奶奶,这是我同学,程应寒。”
“小同学好,”李奶奶笑吟吟的,每一道皱纹都勾勒出柔软又温暖的笑意,“一块儿来听爷爷唱戏呀?好听吗?”
“好听,”程应寒说,“奶奶您坐。”
“我就不坐了,”李奶奶摆摆手,“一会要上台,别把衣服压皱了。”
今天是一场京剧演唱纪念会,请来的嘉宾很多,一人清唱一段即可。在京剧中,清唱即不穿行头,仅跟着伴奏唱,是以她穿着现代演出服,一条银绿相间的缎面旗袍,佩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在灯下亮闪闪的。
方秉鹤笑眯眯说:“您今天穿得真好看,瞧着又亮堂又精神,飒极了。”
李奶奶一下笑起来:“小伙子真会说话,我都七十六了!”
“七十六也好看。”方秉鹤说。
程应寒在一边点头。
“这就对啦,”李奶奶笑着,声音清润得像一盏甜梨水:“你看我长得可不像七十多吧?你爷爷看着也不像七十的人,我们扮上了,还能唱整整一折戏呢。”
这倒是真的,就说这会吧,后台都能隐隐听见方秋山亮而铿锵的声音,像是一颗颗圆润的小钢珠砸到地上,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眼神也一样,程应寒总觉得,唱戏的老前辈们眼睛都比寻常人亮些,虽然老了,但整个人精神气十足,周身气质都是年轻的。每一上台,都是精神抖擞,看不出老态。
“我爷爷常说,戏老人不老,他虽然唱这出戏唱了好几十年,但还觉得自己是个年青人呢。”方秉鹤说。
“这就是了,”李奶奶说,“京剧几百年了?数不清楚了吧?我都七十六了,唱了五六十年的戏。你唱戏的日子还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
方秉鹤浅浅笑起来:“谢谢奶奶。”
“这有什么的,老方放心不下孙子,我才过来白说一句,”李奶奶赞许地说,“是但我瞧着,你稳得很嘛!这个心态就很好,继续保持。”
说不两句,李奶奶就匆匆去候场了,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方秉鹤坐回沙发上,若有所思,程应寒在他身边坐下,招来对方疑问的一瞥。
“你不是说要唱到八十五的吗?”程应寒缓缓地说,“就算倒仓一年两年的,又有什么关系?几十年后往回看,都短得很。”
这是程应寒第一次同他摊开说这个话题。
自从倒仓以来,任谁问,方秉鹤都是一脸平静,好像这对他造不成分毫影响。也许外人看不出不对,但熟悉的人能一眼看出,他还是照样脊背挺直如青松,神色平静坦然,只是周身气场显而易见地沉凝起来,那些独属于少年人的轻狂与灵动都被压到了更深处。
只是程应寒不长于言语,又怕贸然开口越发不好,方秉鹤一向骄傲,不会愿意被人大剌剌揭破弱点。
“你和爷爷虽然一句话没说,是不是都在担心我?”方秉鹤顿了顿,笑着说。
程应寒垂下浓黑的眼睫,默认了。
“我好得很,”方秉鹤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伸长一双长腿,露出散漫的笑意,换了电视里中二大侠的腔调,“别担心,我这么天纵奇才,岂是小小一倒仓可以打败的?休养一段时间,静待王者归来!”
程应寒忍不住笑了:“对。”
“这也对?”方秉鹤摸了摸脸,“我都觉得这话怪不要脸的。”
“你也知道啊?”程应寒终于笑开。
“不管了,”方秉鹤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朝他伸出拳头,“一起唱到八十五!”
程应寒抬手,和他轻轻碰了下拳,在心里说:一定。
拳尖相碰,动作很轻,就像两只毛茸茸的小狗蹭到一起,舔了舔彼此的鼻尖,郑而重之地对彼此许诺。
程应寒说:“迟早能好的,我等你,等到年底梨花杯决赛,你和我一起唱一场锁麟囊。”
他说得很认真,黝黑的眸子看着方秉鹤。
方秉鹤原本心里埋藏的焦虑和压抑似乎一瞬烟消云散了,他露出些畅快的笑意,抬手合着激烈的鼓点声打拍子,嘴里轻声哼唱着:“非是臣心彷徨不肯前往,在宫门把心事奏与贤王……”
方秋山的节目终于结束,他一回后台,就见方秉鹤和程应寒都是一脸放松的笑意。
“见到李奶奶了吗?”方秋山拧开保温杯,一股白雾顿时袅袅升起。
“见到了,”方秉鹤说,“对不住爷爷,让您担心了,我没事。”
方秋山一字没提过倒仓的事,只是默默把他带到各大剧院后台,又私下嘱托李奶奶来劝,其中一片深沉的苦心,方秉鹤能体会得到。
“本来就没多大事儿,”方秋山稳稳地说,“倒个仓你还不唱了?”
“怎么可能,”方秉鹤条件反射地说,“我还天天练着功呢。”
“这不就结了,”方秋山平和镇定地说,“多大点事儿,什么都不影响。”
他的声音很笃定,并不多说,解开了中山装的领口,提起自己的手提包:“走,回家了。”
这天的谈话后,方秉鹤的状态好多了,练功间隙还能笑着调侃一句:“不过就是变声期嘛,我看它什么时候滚蛋。”
但是方秉鹤不太幸运,他的变声期来得异常猛烈又漫长。
暑假一天天过去,转眼又开学了,他的嗓音还是没有恢复,倒仓已经持续了整整半年——这是一个超出平均值的漫长时间。
方秋山甚至带他去了几趟医院,但医生查不出什么,只说是发育期的正常情况,没有开药,医嘱是继续观察,好好保养,耐心等待变声期结束的那天。
至于什么时候结束,谁也不清楚。
程应寒觉得这段难熬的日子过得飞快,像混乱匆忙的湍流,裹挟得人头昏脑胀。
似乎所有人都飞快地习惯了这件事,高一下学期期末的前三名是程应寒、苏霓和齐骁,高二开学考的前三名则是程应寒、张悦和苏霓,九月汇报演出代表旦角班上台的是齐骁和程应寒……而方秉鹤悄然无声地变成了观众席里的一个小点儿,成绩单中游的三个铅字,因为他的所有唱功成绩都只能是中规中矩的80分——所有无法开嗓的学生的规定分数。
只有程应寒不习惯。
他站在台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发现肩并肩一同接受表彰的人竟然不是方秉鹤。一个养成了整整三年的习惯突然中断了,让人无所适从。
而刚入学的新生们压根就没听过方秉鹤这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名字,有人一脸热切地问程应寒:“师兄,你一直是旦角班的第一名吗?好强!”
另一个师妹插话:“是的吧!我看贴成绩的大榜上,第二名老在换,但是第一永远是程师兄。”
程应寒这才愕然地发现,双子星这个称号,已经很久没有人提了,他们两个占据着第一第二的日子,也已经过去很久了。
同学们都小心翼翼,在方秉鹤面前竭力避开倒仓的话题,也不再拿或惊讶或惋惜的目光注视他。
方秉鹤却似乎比程应寒更早习惯这件事,他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依旧按部就班地用心练功、做该做的事,只是突然从一个管不住嘴的吐槽役变得惜字如金,话少得要命。
他练功也更狠了,每天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全都泡在练功房,不到熄灯不回寝室。
赵萌萌还私下同他感叹:“方哥不愧是方哥,倒仓了还是那么有气场,练功练得比谁都狠,好像压根没受影响!真好。”
程应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直接转了话题。方秉鹤伪装得很好,他不能擅自揭破这层伪装——因为方秉鹤不想;但他又实在不能违心承认,方秉鹤如今这副模样是“好”。
他分明能看出对方平静外壳下竭力压制的混乱心绪。
程应寒不是没有试图开解过,但方秉鹤给的答案永远一模一样:“没事,挺好的。”
程应寒只得陪他一起沉默。
方秉鹤只是把所有焦虑、压抑、负面情绪,全都塞进了状似永远不会开裂的平静外壳下,再用繁重的练习发泄。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露出马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者“时予”,灌溉营养液 +18 2023-07-30 20:2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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