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应寒的日程规律到无聊的地步，吃了晚饭，就雷打不动地回宿舍看书。他一开门，宿舍灯亮着，方秉鹤坐在书桌前，耳朵里塞着随身听，一脸不爽。

“怎么了？都不在家住一晚上。”

“和爷爷吵了一架。”方秉鹤摘掉耳机，还是气呼呼的样子。

“爷爷毕竟年纪大了……”程应寒坐到他身边，说。

“我知道，”方秉鹤把耳机线烦躁地绕成乱糟糟一大团，说，“我就气一周，不，三天，回头再给他打电话。”

程应寒忍俊不禁。

方秉鹤叹了一大口气，似乎要把所有烦恼全叹出来似的。

程应寒说：“跟我说说？”

方秉鹤就等着这句话，劈里啪啦就是一通说，程应寒从中提炼出重点：

方秉鹤的姑姑突然带着女儿回国了，说是刚离婚，想回国散散心。方秋山和方秉鹤都挺高兴，本来今天是家人聚餐，但方秉鹤的叔叔本来就一天到晚惦记着家产，生怕姑姑回来影响他继承皇位，饭桌上说了好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话里话外都是要把人往出赶，当时气氛就不太好，姑姑嘴巴也不饶人，话赶话索性吵起来了。

至于方秉鹤为什么和方秋山吵架？纯是被台风尾无辜波及。

“我就是劝个架！把我也骂进去了，”方秉鹤拍着桌子说，“最后爷爷把我们仨挨个全骂了一顿！”

……看来这一架吵得还相当真情实感。

程应寒憋着笑说：“算了，爷爷本来就年纪大了，脾气犟，你包容点，气几天再去打电话。”

方秉鹤嗯了一声：“他要是不接，你就给他打两个吧，你的电话他总是会接的。我嘛，跟抱来的似的。”

程应寒心说：方娇娇。

他忍着笑，伸手揉揉方秉鹤的头发：“不气不气了。”

方秉鹤接着说：“爷爷竟然还觉得我是个任性的校霸，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叔叔的话他也信！齐骁昨天那点事，我都没说什么，到我叔叔嘴里就成了我欺压同学。叔叔成天找机会在他跟前抹黑我呢！好像我还能干什么坏事似的，他不信任我！”

自从方秉鹤倒仓以来，方叔叔就没停过从中挑拨的努力，话里话外就一个主旨：生怕方秉鹤退学回家和他抢家产。方家和齐家又是世交，方叔叔从齐骁嘴里搞点方秉鹤的黑材料添油加醋，不要太容易。

方叔叔这话一说，方秋山当场皱了眉，让方秉鹤解释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方秉鹤毕竟还是个少年，还面临着倒仓的压力，焦躁的情绪立马喷发出来，当场摔了筷子：“您都不信任我，我有什么好解释的！”

这半年来方秉鹤和叔叔的小冲突不断，这次终于摆上了明面。

“那你解释解释……我帮你解释。”

“我不！”方秉鹤瞪着一双凤目，气得相当真情实感。

程应寒能理解方秉鹤的心情，他是个极端骄傲、不屑于解释的性格，爷爷是他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他们祖孙关系又一向好，哪怕爷爷只是询问一句，他也觉得伤心。

他的性格是随了爷爷，两人一脉相承的强硬，两人话赶话吵到最后，都气得天崩地裂。

方秉鹤说了半晌，激烈的情绪全都发泄出去，转而低落下来，沉沉叹了口气：“没事，你休息吧，我过了今晚就好。”

台灯的光打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分明的轮廓。

当天晚上，他一直都静静的，胸中似乎沉了万千口说不出的叹息。

方秉鹤不喜欢在人前露出这一面，程应寒只好装作不知，心不在焉地翻完了一整本书，盘算着过几天的梨花杯选拔给方秉鹤留个前排。

方秉鹤是真的热爱京剧，哪怕现在不能上台，他在观众席的眼睛都是亮的。一个位置上佳、视野良好的前排能让他高兴几天。

熄了灯，寝室里一片黑暗，另一张床上的方秉鹤明显没睡着，调整了一下姿势，叹了口气，估计是怕吵醒程应寒，动作很轻。

程应寒在黑暗里睁着眼，心想：明天就给他说前排的事。

第二天一早，食堂。

程应寒和齐骁并肩坐着，苏霓穿过刚练完早功的拥挤人群，坐在他们对面，单刀直入问：“过几天选拔，你准备唱什么？”

“没想好，”程应寒咽下一口豆浆，才开口，“估计还是白蛇里找一折，这个我比较熟。”

“我也没想好，”苏霓征询地看向两人，“你们觉得是武家坡还是贵妃醉酒？”

他们三个关系很好，方秉鹤又是从不藏私的人，虽然选拔时存在竞争，但彼此之间都很坦荡。苏霓想问，就大剌剌问了，程应寒和方秉鹤也不觉得有什么。

方秉鹤想了想：“我记得这两折你都唱过。都熟？”

“那当然！”

“那就贵妃醉酒，”方秉鹤客观地说，“武家坡还得找人配，老生班里没什么唱得特别出彩的人。配的人不好，反倒耽误你。”

“也是……”苏霓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方秉鹤进一步分析：“你的风格扮相，也是偏华丽的，更适合贵妃醉酒。”

和角色的契合，可遇不可求。

“有道理，”苏霓又说，“可是我之前上台演过好几次武家坡，贵妃醉酒只清唱过一次，怕不熟练。”

“没关系，”程应寒说，“上台前你多练练，找个没人的空练功房闭上眼，把戏从头到尾走一遍，多来几次，就不紧张了。”

“好！”苏霓点点头，笑出颊边圆润的酒窝，“到时候我约了空练功房，你们一起过来练。”

学校的空练功房不好约，程应寒点头应下。

苏霓又问了几个技术问题，方秉鹤和程应寒一一答了，还顺便约了下次一起练功。这边说得热闹，全落在了另一人眼里。

齐骁坐在角落，静静看着他们三人谈论几天后的选拔，心头掠过一阵寒意。

他们在教苏霓，这个概念就足以让齐骁如坐针毡。

这半年来，论实力是程应寒最强，但是齐骁代表学校参加的公开演出却更多。因为齐骁有爷爷力推，程应寒则没什么出头的欲望，不太为自己争取，很多无可无不可的机会，就都给了齐骁。

至于苏霓，虽说比齐骁强些，但相差不大，不像程应寒和他的差距，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因此机会给了齐骁，也没人说得出什么。

但现在程应寒是摆明了要和他争，苏霓和他们两人关系又一向好。他们把苏霓也带起来了，他的位置只会越来越尴尬。

这次的选拔依旧只有两个名额。复赛选拔时他就输给了苏霓，那一次，爷爷很失望，回家后一直沉着脸，爸爸妈妈则是生气，埋怨自己不给他们争气，到手的机会居然丢了，简直是给齐家丢脸。那之后的几个月，每逢家庭聚会，这件事都会被拿出来说，齐骁只能坐在角落里，低着头，巴不得自己从餐桌上消失。

这次呢？他还要像上次一样输给他们？齐骁的胃像是一阵阵被揪着疼。

他回想起昨天程应寒那个轻蔑的眼神，觉得血一阵阵往脑子里涌。方秉鹤倒是从来不看他，因为他压根就看不起他！

刚入校的时候，方秉鹤就一直牢牢占着第一名，压得其他所有人都抬不起头，好不容易方秉鹤倒仓了，程应寒又被他带出来了，现在，他们又在教苏霓，那个齐骁压根看不上眼的无名小卒……

都怪程应寒和方秉鹤！齐骁咬着牙想，还好，方秉鹤现在倒仓了，要拿到名额，他只用对付一个。

要是程应寒也碰巧倒仓就好了，或许也不用倒仓，只需要“碰巧”，让他出点什么事，参加不了迫在眉睫的选拔……

“齐哥！”

几声乱糟糟的招呼打乱了他的思绪，是胡琴班和大鼓班的几个男生。他们不怎么爱学习，校规又管束严格，只能翻墙出去，跟着社会上的“朋友们”发泄青春期躁动。齐骁家庭条件好，出手大方，和他们算是有些交情。

齐骁又想起来，这其中有几个，刚入校时还和程应寒有过冲突。

“巧了，”他淡淡地说，“过两天有件事，去不去？”

“什么事？”

“齐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个年纪的男生正是讲兄弟义气的时候，纷纷拍着胸脯。

“很刺激，胆子大的来。”齐骁看了他们一眼，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