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末，程应寒、苏霓、齐骁等几个主角依旧被拘在学校练功，方秉鹤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回了一趟家。

九月末的京市已经入秋，窗外梧桐落叶纷飞，铺了一地金黄，程应寒打开一扇窗，从练功房里探出头，轻嗅着空气中有些萧瑟的寒意。

排练间隙，他还是更喜欢独处，老师同学们也都习惯了，有的去接水，有的在聊天，还有的在彼此拉伸腿脚，把这个小小的角落留给了他。

郁峦拿着水壶走过来，学着程应寒的样儿往窗台上一撑。

“看见消息了吗？梨花杯决赛名额出来了，我们三个都入围了。”

程应寒点点头：“昨天徐老师给我说了。”

“决赛想唱什么？”

“名额还没定呢，”程应寒说，“据说又要选拔。”

这会没别人，郁峦心直口快道：“不管按什么选，总有一个名额得是你的，剩下一个，无非是你们班苏霓和齐骁的竞争而已。”

程应寒的优秀已经毋庸置疑。这半年来，各类大大小小的考试、演出，他都牢牢占据着旦角班第一的位置，苏霓和齐骁则轮流做第二。

总体来说，苏霓的实力比齐骁稍强，她在大场合更稳当，基本功也更扎实。但齐骁胜在出身京剧世家，耳濡目染十几年，这半年来得到的机会也越来越多，实力虽说比不上苏霓，但也差得不多。更别说他一直想要一个去到更大舞台的机会，家里也必定会拼命使力。

程应寒想起之前为了复赛名额那场闹剧，摇了摇头。

两人又聊几句，王老师拍拍手：“来，休息时间结束了，接着练！”

郁峦练的是小生，去了练功房另一头，程应寒则和齐骁、苏霓走到一堆，旁边还有几个同是旦角班的师弟师妹。

从齐骁脸上看不出昨天的那场争吵，他带着含而不露的笑容和程应寒打了个招呼。程应寒对他点了个头，就转过脸去，留给他一个线条利落的侧脸。

“一，二，开始！”

他们跟着老师的手势，一起开口：“风萧萧雾漫漫，星光惨淡——”

“停，注意整齐度，再来一遍。”

他们现在练的，是京剧《杨门女将》里的探谷一段，是为京市电视台的国庆晚会排的。

大凡晚会，总要有两个和传统戏曲相关的节目，时长所限，唱不了完整一折，只能从中选最精华的段落。晚会节目还有个特点，喜欢人多，往往由几名前辈带着众多学生，扮相一模一样，同声唱上一段，整齐而恢弘，效果很是赏心悦目。

他们这十来名学生就是被附中选送到节目上的，届时会和几位工旦角的前辈同台，整齐度就格外重要：气口、节奏、起伏都须得一模一样。

他们又合着乐，重新来了一遍。

“字头字尾都处理清楚，每一个字之间的起伏要干净连贯，不要黏黏糊糊的，”王老师示范了两句，又说，“结尾的拖腔注意，甩的小腔要稳、长，中间偷的一口气一定要快，不然就中断了。”

拖腔是唱词末连绵不绝的尾音，像是湖心一道久不消散的长长水痕，甩小腔指要带上旋律的起伏。往往一个尾音拖出来，长达一两分钟，其间变化不断。

他们又唱了两遍，王老师想了想，道：“这样吧，大家依次来一遍，我挨个指导，然后再集体排。程应寒，你先来。”

程应寒无声点头，手在空中轻点着打拍子，开口唱道：“风萧萧雾漫漫星光惨淡——人呐喊，胡笳喧，山鸣鼓动杀声震天，一路行来天色晚，不觉得月上东山——”

这两句是导板跟着回龙，不同于寻常的一板一眼，节奏快，变化多，很难掌握。但程应寒完美地唱了下来，不仅声声都压在鼓点上，最后的拖腔也处理得细腻婉转，结得干净利落。

“非常好！”王老师赞了一句。

下一个是齐骁，他唱得大差不差，细节方面却不够，王老师点点头：“还不错，唱腔还要尽力简洁，咱们不能不用技巧，但是要把技巧全部自然地融进唱腔里，才能听起来干净利落，就比如后面的拖腔，不要加赘余的拖音、转音，要结得干净。”

齐骁低头默默听着。

简单来说，这就是举重若轻，和举重若重的区别，京剧本身就是高度精细化、程式化的艺术，离不开技巧，但是怎么避免让技巧喧宾夺主，是一门学问。

王老师把剩下学生的唱段都挨个听了一遍，依次点拨，然后又让大家重来一遍。几次之后，她道：“这样吧，分两拨，你们几个跟我练咬字归音，程应寒，你教教剩下几个的拖腔。”

程应寒点点头，扫了一眼，齐骁和另几个师弟师妹被分作他这一堆。他问：“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师兄，”有人苦着脸问，“怎么把技巧藏进唱腔里啊？老师说得好抽象。”

程应寒耐心地说：“不要总想着这里有个重音，那里有个转音，试着把整句看成一个整体，我再示范一遍。”

什么教学都不如示范直观，他一边唱一边回想起一年前，方秉鹤教他唱这一段的时候。

“其实就是基本功的问题，多练几百遍你就会了，”方秉鹤一脸欠揍地说，“总想着技巧是因为还不熟练。”

长久而枯燥的练习，才能赋予声带极其精密的控制力，让放便放，要收便收。方秉鹤的确是这方面的翘楚，他唱这段时，就像淙淙不断的流水一样连贯而自然，那是极其惊人的控制力，天赋与努力缺一不可。

“程师兄好厉害！”有人说，“懂得这么多东西。”

“是的，我真的学到了好多，原来让唱腔有力也是有技巧的，不能光下死劲儿。”

“气走丹田，音过脑海，唱得就又稳又高，”程应寒慢条斯理地说，“换气的时候切忌拔气，气息要稳，往下踩实了，出的声音就能有力圆润。”

“哇！”

赞叹声中，程应寒垂下眼笑了一下，摆摆手：“别夸我，这些也是我一个师兄教我的。”

“是哪位师兄前辈啊？”

“也是这届旦角班的，叫方秉鹤，”程应寒自然地说，“他很厉害，基本功和天赋都是一流的，最近在倒仓，所以你们可能没听过他。但他一直是我们班最好的，教了我们很多东西。”

苏霓也来插话：“方哥可好了！他教我们东西特别清楚，还经常给我们示范，我当时总也唱不好甩腔，也是他教的。”

“我好像听过他的名字！”有师妹说。

“齐师兄，方师兄真的这么厉害吗？”有人问。

齐骁僵着脸点了点头。

“我也有听过方师兄的名字，一开始还以为他很……”因这些传闻不好公开提，尾音自然而然弱了下去。

“不负责任的人乱传吧，”程应寒淡淡地说，“都是谣言，他很优秀，还特别无私帮助人，我们这届基本都让他教过。”

“没错，”苏霓心直口快地开口，“还嫉妒？我看是别人嫉妒他吧。他在的时候，和你们程师兄合称附中双子星，我们都只能争第三。”

他们俩很有默契，都没有去看齐骁的表情，想也知道不会太好看。但齐骁一向爱表演台面上的和谐，也不想在师妹们面前自毁形象，只能一声不出，也不知是不是憋出了内伤。

程应寒又解答了几个问题，带着师妹们唱了一遍，齐骁一直一言不发，他看了一眼齐骁，说：“我们一起来一遍吧。”

大家都练习完毕后，齐骁的瑕疵就变得明显起来，他总是忍不住带着技巧唱，拖腔的处理也不够自然干净，而是拖泥带水的，能看出的确是平日缺乏练习。

程应寒学着方秉鹤实事求是的语气，对齐骁说：“基本功的问题，再练练就好了。”

齐骁的脸色难看起来。

程应寒装作看不懂他的脸色，说：“再来。”

大家都练过几遍，又回到王老师面前，排好队形，开始齐唱。唱过两遍，王老师示意休息，说：“小齐，你再把第一句唱一遍试试。”

齐骁从第一排的中间位置出列，准备开口。这个位置多一句唱词，也就更重要些，王老师自然重视。

齐骁唱完，王老师沉吟不语，似乎在斟酌什么。

程应寒一直静静看着，终于举手：“老师，我能试试这一段吗？”

齐骁倏地望过来，但王老师已经应了一声好。

一遍唱完，高下立见。程应寒的唱功处理要好上一个级别，那是多少个寒冬酷暑的清晨练出的功底。这一句的位置在开头，关乎整个节目的质量，王老师几乎是立刻下了决定。

“程应寒，这一句你来唱，齐骁，你跟他换个位置，我们再来一遍。”

“老师……”齐骁的话还没说完，就触到了程应寒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神，他咬着牙把话吞回去，对程应寒说，“恭喜你。”

“没关系的，”程应寒宽容地说，“多多练习，你也能唱好，加油。”

他的语气非常平和，还带着鼓励，不明真相的师弟师妹们也跟着说：“没事的嘛，齐师兄加油！”

“我们一起加油，一定能唱好！”

程应寒换了位置，大家一起按着设计的流程又唱了两小时，又开始编排队形。终于敲了晚饭铃，王老师一点头，大家欢呼着跑出练功房，走廊里充斥着嘈杂的脚步声。

程应寒还在角落里慢慢收拾书包，齐骁走到他的身旁，偌大的练功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齐骁冷笑了一声：“不装了？表面乖巧好学生，暗地里却成天想着抢别人的机会？”

好端端一个C位被抢了，齐骁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节目播出后他要怎么和爷爷交代？那是爷爷亲自叮嘱老师，给他安排的位置，比其他人都多一句词，还可能有和前辈老师们互动的机会，就这么到了别人手里。但是附中的舞台传统，一切以实力说话，他莫名被程应寒抢了机会，竟然还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我分明是正大光明地抢你的机会，”程应寒冷静地说，“因为我功夫比你扎实。”

他模仿了一下昨天齐骁的表情，说：“再多练练吧，不然岂不是白在附中读了一场么？”

昨天的话，原话奉还。

“你！”

程应寒看着他的神情，淡淡笑了笑，恢复成面无表情：“真有空的话，少勾心斗角，多把心思放在练功上吧。我心眼小，容易跟你认真。”

程应寒不是喜欢出头的性格，放在往常，就算齐骁唱得没有他好，他也不会主动举手要抢这个位置。但是齐骁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昨天嘲讽方秉鹤。

附中的环境单纯，大家都认同实力说话，所以昨天齐骁话说得不对，带出些奇怪的暗示，也没人会多想，师弟师妹们都先入为主地把他想成好人，为他圆场，甚至对方秉鹤有了不好的猜测。

程应寒没做别的，只是拿出实力来，正大光明地碾压他。

人都是慕强的，尤其在中学这个还不成熟的年龄，程应寒凭实力夺得了话语权，齐骁自然就没戏唱了。

“你是要开始跟我抢了？”齐骁脸色阴沉。

程应寒懒得再说什么，背上书包，快步走出练功房，只用眼角施舍了齐骁一个居高临下的眼神。

——你仗着是前三名，就想着搅风搅雨，那我这个第一也只好奉陪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所有唱功教学内容参考自戏曲频道《跟我学》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