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后台,方秉鹤和程应寒相对而立。
别人都走了个干净,只剩他们两个。
刚卸完妆,程应寒脸色素净,白得没有丝毫瑕疵,像泛着冷光的瓷,长高了不少,却还是瘦,罩在身上的冲锋衣大了半码,却掩不住清隽颀长的身形。
方秉鹤随便找了个话题:“大一就出来演戏了?优秀学生代表,厉害啊。”
“我大二了,”程应寒说,“高二拿了梨花杯金奖,直升华戏,提前一年高中毕业。”
方秉鹤一扬眉,点点头:“不错。”
他说完,后台又陷入沉寂。
没了话题,程应寒不知道怎么接话,就只是看着他。
方秉鹤想了想:“下午没事了?出去一块吃个饭吧。”
“好。”
程应寒背上双肩包,围上一条蓝色格纹围巾,两人一起走出剧院。
外面头的雨里还夹着冰粒子,风劈头盖脸直吹,程应寒被冷意一激,整了整自己的围巾。方秉鹤直接打了个喷嚏,鼻尖泛红,因为人白,对比格外明显。
程应寒看了他一眼,在十月底的京市还敞着怀穿大衣,被冻不冤。
方秉鹤似乎读懂了他的眼神,揉揉鼻尖:“随手买的机票,没看天气预报,谁知道京市这么冷。”
“嗯,”程应寒的语气很平稳,说不出是顺嘴一接还是赞同,“寒潮来了,降温太快了。”
方秉鹤咧了咧嘴,突然有点想笑,暌违几年,他们俩像两个半熟不熟的人,若无其事讨论天气,像是有些生疏的寒暄。
刚出剧院门口,视线所及处有块餐馆招牌,方秉鹤没细看,抬手一指:“要不就这家?”
“……”程应寒微妙地停顿一下,“你确定?”
“怎么了?”刚回国就遇见程应寒是个意外,方秉鹤全副心神被占据,对于吃什么不是很关心,他抬头一看,才发觉不对。
硕大的招牌流光溢彩,上书几个大字:京市老牌烤鸭。
再看一眼招牌下写的“特色菜”和络绎不绝进门的旅游团,这家餐馆的经营范围很广泛,一言以蔽之:专骗外地人。
还是当年中二时期的方秉鹤深恶痛绝,专程八百字吐槽过的。
方秉鹤一时没说话,程应寒就率先开口:“你不是不吃烤鸭?不过也行。”
“在澳洲美食荒漠待三年,现在给我来碗豆汁都是珍馐美味。”方秉鹤面不改色地瞎扯。
“那就这家?”
“……换一家吧。”在面子和胃之间,方秉鹤艰难地做了抉择。
程应寒垂下眼,无声地笑了笑。
方秉鹤也笑了。
好像还是当年肩并肩去食堂,方秉鹤饿到眼睛发绿,没看窗口菜单就冲去排队,打了一碗食堂创意菜——也就是黑暗料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死撑着吃完,程应寒就在旁边无声地笑。
“火锅吧。”方秉鹤指了指稍远处的一家铜锅涮肉。
铜锅横在两人中间,冒出袅袅白气。店内暖气很足,两人脱了外套,分坐两边。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方秉鹤示意。
“你的嗓子,好了吗?”
方秉鹤慢慢笑了笑:“好了,差不多在我去澳洲大半年之后,算下来我的倒仓期是十五个月。”
的确很长,但倒仓期结束,是个好消息。
程应寒眼睛亮了亮,又问:“那你还在唱戏吗?”
“算是吧,”方秉鹤说,“我在那边申请了大学,歌剧系,他们有偏重中国京剧的专业方向,算是中西比较的流派,这学期有个交换项目,我顺便提前回国帮姑姑处理点事情。”
“挺好的,”程应寒不知道怎么说,又说了一遍,“挺好的。”
“你也不错,”方秉鹤下了一筷子羊肉,“细分专业方向了吗?”
“没,统一按旦角分进来的,大二下再分,不过我准备选青衣。”
“确实比较适合你。”方秉鹤聚餐习惯照顾人,下完肉,又倒了两杯茶。
程应寒接过:“谢谢。”
各自问答一个来回,再次陷入沉默。程应寒低头抿了口茶,看向对面的青年。
方秉鹤喝了半杯,握着小小的杯子在手心打转,修长的手指捏着杯口,茶汤在杯中漾出浅浅波纹。察觉到程应寒的目光,他抬头笑了一下:大二就有舞台,也很不错啊,和同学搭?”
“是,现在宣传活动多,这是华戏和剧院合作的惠民舞台,演出的都是学生,给我们练习机会,”说到京剧,程应寒的话多了点,“为了给京剧打开点知名度,有票补,票价很便宜。”
“我今天就买的惠民票,确实便宜,”方秉鹤有点感慨,“比几年前强多了,观众席坐了差不多三分之一。”
锅沸了,热气蒸腾,谈话被打断一瞬。
“肉熟了,能吃。”方秉鹤给程应寒夹了两筷子,各自开吃,谈话则穿插在其间,断断续续。
方秉鹤周身气质明显变化,如果说以前是灵气跳脱,现在他身上也有潇洒意气,但更添青年人的锋芒。
和他们认识的时间比,三年时间不长不短。但这对彼此来说完全空白的三年,恰恰是从少年长成青年的关键时期,各自身上都有了太多变化。
现在方秉鹤就坐在他对面,但隔着一层朦胧似雾的白色蒸汽,熟悉又陌生。
想问的话很多,但能问出的话太少,程应寒本就不善言辞,为了不冷场,只能捡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附中的同学基本都还在唱戏,有考到华戏的,也有考去上海的,剩下的大都考到其他大学京剧系了,还有几个去学乐器和流行音乐了。”
“哦?”
“对,苏霓、郁峦在梨花杯也拿了很不错的名次,高二结束后和我一起直升的,都在京剧系。赵萌萌在华戏,今年大一,张悦在上海,还有……”程应寒拉拉杂杂地说。
方秉鹤对程应寒的情况更关注,现下聊到众多同学,注意力淡了些,但依旧耐心听着程应寒说话,时不时答应两句。
他似乎不太感兴趣,程应寒敏锐地注意到这点,及时打住话题,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料碟,麻酱被搅得糊成一团。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方秉鹤顿了顿,见他手上动作,还以为他是心不在焉。以前大家聚餐,说到程应寒没兴趣的话题,他手上就闲不住,总要找点事消磨时间。
是不当心碰到了禁忌话题,还是别的原因?
分别太久,总透着疏离,方秉鹤也不好问,只说:“吃好了吗?”
程应寒点点头。两个大小伙子都很能吃,桌上盘干碗净,火锅也只剩浅浅一层汤底,早就将火调到最小以防烧干。
把料碟放到一边,程应寒伸手去拿抽纸,纸盒已经见底。他停了不到半秒,探身去拿自己的包,对面的方秉鹤已经扔过来一包纸巾。
程应寒没抬头,条件反射地伸手,纸巾正正当当落进他手心。
他们俩怔了一下,又一起笑起来。
这一幕太熟悉了,无数次面对面吃饭,程应寒先吃完,伸手找纸,方秉鹤凌空扔来一包纸巾。中学生大都沉迷篮球,方秉鹤也不例外,有一阵他沉迷研究如何能用纸巾扔出最完美的三分空心球弧度,有直到一次不小心砸到了路过的叶主任才偃旗息鼓。
后来两个人一接一扔,培养出了默契,闭着眼睛都能接住,赵萌萌在饭桌上见了一次,大为震撼,说这可以当作附中双子星特色表演项目,收门票供人观看,一元一次,被方秉鹤绕操场追了三圈。
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分明已经变得遥远了,却又在此时浮上心头。
笑过之后,程应寒像是凭空添了勇气,问:“你在这待多久,留个电话?”
高中的时候两人都没有手机,更别提互留电话。方秉鹤弃用了一切联系方式,是实打实失联了两年多。
“我这个学期都会在京市,至于电话……”方秉鹤顿了一下,“下飞机刚买的电话卡,自己也不知道号码多少。你输一下手机号,我给你打一个。”
程应寒接过方秉鹤的手机,流利地输入一串数字,按动拨号键,他自己的手机亮了下屏幕。
随着这短短一瞬的亮光,好像有什么东西稳稳当当落到他心上。
“好了。”程应寒把手机还给方秉鹤,手机又弹出新提示。
“有电话?”
“是同学。”程应寒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按了接听键,边走边听。
他刚打了声招呼,对面就涌出一连串:“喂,程哥你在哪儿!演出团其他成员都回来了,听说你在跟朋友吃饭?今晚的视频还能拍吗,你要是来不及我改期到下周……”
是郭凌,京剧系大三的师兄,学生会宣传部部长,掌管着华戏神圣而庄严的官方微博。
官微在他手上被玩出了一个接一个花样,欢脱而逗比,虽然形象不再高冷神圣,但涨粉不断,宣传效果极佳。老师们称赞之下,给了他调动系里学生配合拍摄的大权,程应寒就是摄制组成员之一。
他们定期拍摄一些京剧科普视频和搞笑片段,每周在微博上更新,今晚是定好的拍摄时间
。
“没事,我正准备回学校,能准时到,不耽误拍摄。”程应寒说。
“那就好,不愧是小程,没忘记官博那群嗷嗷待哺的粉丝~和含辛茹苦的我~晚上见!”对面换了老父亲语调,殷切得一句话能带三个波浪号。
“嗯,晚上见。”
程应寒挂了电话,刚好走到门口,方秉鹤顺手替他推开门,问:“拍什么?听起来怪专业的。”
“给学校的官微拍些素材,放在微博上。”程应寒解释。
微博是这两年才流行起来的新软件,年轻人玩得多,有不少官方机构也趁势开设了账号做宣传用。京剧的推广宣传一向很受重视,华戏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程应寒解释一番,方秉鹤才明白:“哦,确实挺新的,好像咱们高中那会还没有,难怪我不知道。”
说着,他在屋檐下站定,打开手机浏览器,兴致勃勃地说:“让我看看你们的官博长什么样。”
程应寒歪着头,告诉他华戏官博的全名,方秉鹤运指如飞,按下搜索,页面飞快刷新。
程应寒忽然想起来什么,眼睛微微睁大:“等等……”
“怎么了?”方秉鹤话音未落,手机已经自动跳转到官微首页。
程应寒阻止不及,跳进眼帘的第一张图,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的背景下,一个装扮精致、活蹦乱跳的红娘被P到一条红艳艳的锦鲤身上,配文相当震撼:
【转发这个小红娘,光棍节前必定脱单!】
该条微博获得了惊人的八百多次转发,足以证明广大单身网友在双十一到来之前病急乱投医的焦灼情绪。
“噗……”方秉鹤憋着笑,拿着手机,认真问,“这个红娘是你扮的吧?”
“……”程应寒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现在的时间线可以参照2011-2013年,智能机开始流行,微博也渐渐有了知名度。不过本文全架空哈,给出的参考时间线只是为了便于大家理解,不要对应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