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五十，程应寒准时推开排练室的门，里面已经零零散散坐了几个人。
“你是真有强迫症啊，每次都提前十分钟到，不多也不少。”郭凌正埋头调试相机，见他来了，抬头笑着说。
“习惯了，”程应寒跟大家点头打个招呼，说，“今天拍什么？”
说到这，郭凌就眼睛一亮，止不住滔滔不绝：“我又有一个非常好的想法！”
程应寒头皮一麻。此人脑洞清奇，极其有病，每次有新想法，准没正常的事。
“郭师兄，你上次说有想法，结果就是拉着我们拍光棍节特辑！”郁峦在墙角耗腿，闻言抬头大喊。
“效果很好啊，”郭凌乐呵呵地掏出最新款手机，向四面八方炫耀，“转发八百多，还在不断上涨，估计明天就能破千。一条微博比兄弟学校们十条都能打！”
“封建迷信。”程应寒一脸冷漠地总结。
“确实，但你们知道现在互动量最容易飙升的微博类型是哪种吗？就是这种封建迷信，‘三十秒内转发这条锦鲤’，分分钟转发破万。我们新媒体人，就是要走在互联网的潮头浪尖！”
郭凌又点进另一个百万粉博主的主页，几千条微博，只有一个主题：各式各样的锦鲤，再配上两行字：转发这群红/黄/金/五彩锦鲤，下个月开始转运/脱单/升职加薪！
偏偏每条微博都有数量可观的转发，程应寒看见底下热情洋溢的评论，感觉无意间见证了一场规模盛大的群体封建迷信活动，一阵无话。
大家都无语，郭凌却颇为叹惋：“可惜学校官博不能这么弄，不然我天天转发锦鲤，都能经营到粉丝百万。”
另一个大二女生蔡可盈苦着脸说：“千万别，本来有的领导就不乐意，这么一弄还不骂死我们？”
关于官博运营风格，学校内部也没能达成统一意见，有的认为与时俱进，拥抱年轻人的喜好无可厚非，有的则认为这是自降身价，自砸招牌，简直斯文扫地。内部争论一直存在，对官博运营只是睁一眼闭一眼，有好些领导一直看不惯。就说这次的光棍节特辑，也被校办的魏主任逮住训了一通，说不够庄重。
“嗐，开个玩笑。”
郭凌毕竟是正儿八经学戏出身，心头自有敬畏在，虽说新奇点子一个接一个，但都是为了更好地推广宣传，而不是无底线娱乐，因此再出格也出格不到哪去，当然不可能真把学校官博弄成转发抽奖的营销号。
“所以今天拍什么？”程应寒直抓重点。
“今天拍一段京剧行当小科普，你们几个刚好每人代表各自的行当，不用化妆也不用伴奏，简单介绍一下，再清唱几句，任务很简单。我先讲讲十一月的宣传计划！”
刚好八点整，人来齐了，都在光亮的地板上席地而坐。郭凌跳起来，斗志昂扬地讲解十一月的拍摄计划：“我联系了京市十几所小学初中，他们要弄传承传统文化的活动，刚好可以跟我们合作一次京剧进校园，我们带人去校园巡演几出各个行当的经典唱段，然后给学生们教学科普，互动花絮、活动视频都可以放上微博。”
“主意不错。”
“那当然，宣传就是要从娃娃抓起，”郭凌得意洋洋，又扫视全场，“要跑的学校不少，你们多帮我拉拉人，每个行当的都要有。”
现代社会，京剧确实是冷门专业。在附中时，程应寒一个班同学只有十几人，升上大学也是一样人少。大三大四忙着排戏毕业，大一的刚进校业务还不熟练，大部分压力都落到大二的头上。
本届京剧系大二，共三十二人，包含生旦净丑各个行当，但十几场演出不是个小数目，十一月正逢期中考试，又有校内校外各项演出，要从夹缝里挤时间。
蔡可盈举手：“我十一月要跟导师排一场很重要的戏，估计最多只能参加两场。”
“我知道，”郭凌很理解地点点头，“所以大家都多拉拉人，拉来的人多，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的任务就少。我算了一下，如果每个行当出四个人，那么每个人就只用演三场，就是三个下午的事儿。大家都行动起来，说服一下你的室友朋友，为了咱们的宣传事业奋斗！”
在座的五六个大二学生都是郭凌麾下宣传部成员，怎么都跑不脱的，在心中一算，还真是这样，不由个个摩拳擦掌，寻思着多拉几个人来分担压力，气氛一下从低迷转为振奋，还有人开始交流说服话术。
程应寒叹为观止，这位兄台要是去干传/销，也必定是一把好手。
“好了，”郭凌看一眼墙上挂钟，“稍后我把活动时间表发到群里，大家积极报名。时间不早了，先拍摄吧。”
排练室灯光大亮，却静得吓人，郭凌拿起笨重的摄像机，就格外有专业气场。除去正在拍摄的一角，其余人都在旁边安静等候。
忽然，排练室的大门被推开一条小缝。
拍摄是现场收音，不能受干扰，程应寒回过身，没开口，先用食指抵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雪亮的灯光打在浓黑如墨的短发上，勾勒出如裁的整齐鬓角，男生气质安静，神清骨秀，叫门缝那头骤然一静。
似乎是身后有人说了什么，推开门缝的男生面露难色，极力压着声音：“对不起对不起，师兄……”
“怎么了？”杂音传进灵敏的收音器械，没法拍了，郭凌挥挥手示意休息，放下摄像机，走过来问。
程应寒微扬下颌，向门外示意。
来推门的男生大概是个大一新生，脸上还留着军训时分明的晒痕，就这么乍然被卡在了中间，一脸青涩的尴尬，看看门里，又回身瞅瞅身后。
“没事，”程应寒说，“开门说。”
有人解围，新生大松了一口气，打开门，背后是几个拿着练功服的新生。
“师兄，实在抱歉，不是估计来打扰你们的，就是我们约了八点的排练室……”
华戏本身不大，排练室和附中一样紧俏，全靠预约。这间排练室是专门批给宣传部的，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的黄金时间全属宣传部，其他时间，别的老师用权限也能预约，后面这些人大概是有节目要排练，预约了八点，还有十五分钟，特意敲门提醒。
郭凌相当好说话：“好的好的，我们先前不知道后面还有人约，稍等哈，我们保证抓紧，准时给你们腾出来，一定不耽误你们排练。”
“师兄，不好意思，”新生身后，有人说话了，是齐骁，他语气很软，说得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要排的是选送到市里晚会的演出，十二月就演了，时间比较紧，能不能先腾出来？”
“实在抱歉，这周有宣传任务，”郭凌对着时钟比划一下，“就十分钟，马上好！”
齐骁轻轻挑了下眉，没说什么，他身后又有一个人走过来，是魏主任。
“干什么呢？”魏主任眉心皱成川字，探头望了一眼，就斩钉截铁下了定论，“你们又拍那些网上的东西？一天到晚净干些没有意义、没有营养的事！我们负责的是学校相当重视的大戏，麻烦抓紧把排练厅让出来，不要耽误时间。”
郭凌眉头一皱，碍于对方是老师，不好回嘴，只能低头听训。
“老师，我们预约的时间还没到，”程应寒客气地说，“保证不耽误你们的时间。”
程应寒成绩好，认真勤恳，和校办几位老师都脸熟，魏主任虽然不耐烦，但还是给了他这个面子，只啧了一声：“好好的优秀学生，非要跟着折腾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算了，你们抓紧，我们再等等。”
在魏老师催促的眼神下，郭凌急匆匆赶完拍摄，提前五分钟腾出排练厅，带一行人鱼贯而出。
走到楼梯间，有人说起刚才的事。
“明明时间还没到，非要我们先腾出来，也太过分了。”
“魏主任一贯这样，看不上我们官微这边。”
“刚刚那些大一新生里有没有基本功不错的，能拉过来搞宣传吗？不然十一月咱们人手不够。”郭凌还一心想着他的宣传事业。
“正忙着排戏，估计难吧。”
“不是很熟，但是有两个好像是附中考进来的。”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嘛，”郭凌越说越有信心，“再说，我们也是直属学校的正经部门，去合作学校演出也算正式舞台经验，还有微博宣传渠道呢！我明天就去问问。”
第二天，程应寒一进宣传部的办公室，就见到郭凌丧气的脸。
“怎么了？”
郭凌一脸愤愤不平：“今天去找那几个大一学生，没成。”
程应寒忍俊不禁。
“特别是那个叫齐骁的，两只眼珠子就差长在头顶了，看不上我们宣传部，嫌不够高冷庄重，也不是正式活动，拒我也就算了，还劝我把心思多放在正经事上，不要搞这些乱七八糟，把我嘲了一顿，然后魏主任就来赶人了，我都没来得及跟其他人说话！”
“他们现在跟着魏主任排戏，可能是不方便。”程应寒实事求是地说。
校园环境相对单纯，但也有人事冲突和站队，魏主任是守旧派的中坚力量，本身就看不上宣传部搞的微博那一套。
“我是没想到从大一就开始站队了！一般再怎么暗地里看不上都是老师们的事，同学们都挺和谐，哪有大一进来就开始跟着老师搞斗争的？”郭凌看起来被挤兑得不轻，“他们今天的原话：选送的节目是学校主导，有课外学分，是履历上有力又有光的一笔，我们这种纯志愿的校园活动，吃力不讨好，除了纯志愿活动还能有什么用处？”
程应寒安慰他：“能让孩子们对京剧有基本了解，有些兴趣，就很有意义了。”
虽然写不到简历上，带不来什么光辉荣耀，但推广与宣传，就是意义本身。
“但他们不这么想。” 郭凌长长叹了口气。
程应寒一时无言，拍了拍他的肩。
他突然想起还在附中念书那会，寒暑假多半是和方秉鹤一起耗在剧院，不是跟着方爷爷去后台，就是买了票去观众席，但观众席总是坐不满。
有时候观众席人太少，方秉鹤就带着他大声鼓掌叫好，说是不能让台上演员冷场。
后来，一位颇负盛名的名角来演大戏，提前一周就有铺天盖地的宣传，当天座无虚席。他们两个也在台下，方秉鹤由衷地说：“要是每场演出都这样该多好啊，我天天上街发传单去拉人来都行。”
程应寒笑：“是知名度和宣传的问题，不光是传单。”
“京剧的确要重视宣传，”方秉鹤很认真地说，“它本来就是门大众艺术，根子上没那么高冷，大家有了充分渠道去了解京剧之后，一定会喜欢的——不过现在已经越来越好了，至于将来，就看我们的了。”
这次见面又提起上座率，方秉鹤不无感慨，说比以前强多了，就应该这样多方位推广，让更多普通人进剧院，他说话时，眼底光芒熠熠流转。
这大概就是真心热爱与否的区别。
郭凌还在他耳边叹气：“十一月人真的不够，还差两场都没人报……”
程应寒突然问：“不是我们学校的也能来吗？”
“行，为什么不行！只要大部分人是我们学校的，其他人完全可以算成义务外援，这很合理，”郭凌精神一振，“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是不是能拉来人？程哥，师兄叫你一声程哥，你可一定要帮忙啊。”
话说出口，程应寒又有一丝不确定，强调：“我只能问问，不确定能不能来。”
刚恢复联系，也不知道这几年他有没有一直唱，如今是否还愿意来。
当年豪言壮语许下的初心，如今还在吗？
他犹豫着摸出手机，给方秉鹤发了一条短信：【学校有个活动缺人，要扮上能唱的旦角，你来吗？】
手机闪了一下，对方秒回：【什么活动？】
【京剧进校园，和京市的几所中小学合作，主要是让学生们多些了解。】
这条发过去，对面沉默了几分钟，程应寒垂下眼睫，安静地看着那一小片屏幕。
几分钟后，屏幕一闪，对面直接甩来一张日程表。
程应寒打字到一半，又跳进来一条方秉鹤的短信。
【刚刚在地铁上没信号，可以来，除了这几个时间都有空，告诉我具体时间】
感觉上条不够矜持似的，他又紧跟着发来一条：【要唱什么剧目，有什么具体要求，我看看能不能唱。】
程应寒笑了一下，把刚刚打的两行字全数删除，换成一句简短的话：【你来就行。其余稍后详谈。】
他抬起头，告诉翘首以盼的郭凌：“搞定。”
“你怎么办到的？拉来的哪路神仙？”郭凌大为震撼。
程应寒想了想，告诉他：“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而钓起一个方秉鹤，只需要一条和京剧相关的模糊消息。
“等会我把他联系方式给你。”无视一头雾水的郭凌，程应寒收起手机，心情很好地出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迟了，存稿箱时间没设成功啊啊啊！幸好爬上来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