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京市第三实验小学。

操场上搭起了简易舞台，台上站着几个浓墨重彩装扮的京剧角色，随着流畅的乐声变幻动作，台下学生们团团围着，不时发出激动的惊叹声。

“哇——”

“真好看！”

一人唱了一小段，接着是科普互动时间，这个年龄的孩子们总是有千奇百怪的问题，整个操场上都是喧嚣的笑声。

郭凌端着沉重的摄像机和三脚架在人群里进进出出，拍得相当满意，一张脸在镜头后笑开了花。程应寒看过去，他猛地挥手示意——看右边，互动一下。

右边，方秉鹤正蹲下/身听一个小女孩的问题。女孩还没到他腰高，说话细声细气，方秉鹤侧过头，把手上话筒递过去，听得很认真。

小女孩一头细软的棕发扎成双马尾，门牙掉了一颗，是个说话奶声奶气的“黄毛丫头”：“哥哥，你刚刚唱的调子好高，是怎么做到的呀？”

“因为我厉害。”方秉鹤面不改色。

程应寒唇边梨涡浅浅陷下一点，在他们两身边蹲下来，温声说：“要每天练习，叫做吊嗓子。”

几个小学生争先恐后开口。

“我知道，有篇课文说过，梅兰芳老先生就每天吊嗓子！”

“哥哥，哥哥，要怎么吊啊？我每天早上起床都打个好长好长的哈欠。”

“你那个不算，要唱高音……”孩子们争论成一团。

方秉鹤修长的手指按着自己声带，示范：“要找到发声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呼吸往下沉，然后发声。”

“啊——”

参差不齐的啊声一片。

“哥哥，这样对吗？”

方秉鹤笑了一下，没说话。程应寒说：“感觉对了，但是还要多练习。”

旁边的老师趁势宣传：“学校新开了京剧社，每周三下午的活动课会有专门的老师来教学，感兴趣的同学们记得积极报名！”

一片嘈杂声立刻追着老师去了，稍后，又有下一波孩子们挤上前。

小学生们哪都好，就是太热闹，活动结束时，程应寒脑子里已经被整整一下午的叽叽喳喳声占满了。

台上演员们集体鞠躬谢幕，台下学生们依依不舍，还有胆大的直接追上来。

方秉鹤身上有种自在随意的江湖气，一下午已经和学生们混熟了，有两个男孩直接挂在他腿上不撒手，惹得人哭笑不得。

“欸，小兄弟，起来了，”他拍了两下人肩膀，拍不动，一本正经说，“要不带回去得了。”

郭凌忍着笑上前配合：“带回去干嘛？”

“学唱戏！”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兴奋大喊。

“卖了，”方秉鹤冷酷无情地说，“现在外头买小孩的可多了，不愁卖不上价。”

两个小孩齐齐一抖，班主任板着脸上前，把他们揪回身后。

“行了，再见吧，小朋友们，”方秉鹤弯腰平视他们，“以后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听到没？当心被卖到外地去。”

他带着点随意的京腔，却有种莫名其妙的酷劲儿，两个学生也不吵了，乖乖跟他告别。

大家赶着回校，只脱了身上的沉重装束，脸上还没卸妆，彼此说笑着上了大巴车。

方秉鹤也跟着上车，在座椅上长长伸了个懒腰：“可累死我了。”

他在附中念了几年书，之前也参加过不少演出活动，和不少人都脸熟。大家明智地不问他如今去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天。

程应寒坐在他身侧，静静靠着车窗。他已经耗光了今天的说话份额，正在恢复元气。

郭凌挎着相机包从车头走到车尾，斗志昂扬：“大家今天干得非常不错，我今晚回去就抓紧剪素材放上微博，效果一定好！”

大家有气无力地：“好说，什么都好说，郭师兄，让我们先休息休息。”

小学生确实精力旺盛，短短一下午连唱带演还要解说，大家都像被吸干了精气似的，整齐划一瘫在座位上。

一只手伸到眼前，敲敲车窗，程应寒还是不想动，抬了下眼皮，把一边耳机分给方秉鹤。

方秉鹤似乎是笑了下，伸手接过。两个人被一条细细的耳机线连在一起，窗外车流迅速来去，耳机里音乐静静流淌，在这方窄窄的、无人打扰的空间里，他们似乎短暂地回到了少年时期，共享着一种隐秘的默契，谁也不愿打破。

直到司机重重踩下刹车，到学校了。

“你今天唱得不错。”方秉鹤摘下耳机，说。

“你今天唱得非常好。”程应寒看着他说。

从唱功到身段，都非常好，还是那么好。程应寒一向知道方秉鹤很有天赋，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天不练，就必定废退，他今天的表现，绝不是简单的天赋二字可以概括，分明是三年里日日不辍，一天也没同京剧生疏。

程应寒的目光安静而洞明。

方秉鹤顿了一下，抬头去行李架上取自己的双肩包，没有答话。

“方哥，一起去卸妆？咱们学校后台新整修过，镜子可大了，比以前宽敞。我们的办公室也大，来参观一下呗！”有人边走边发出邀请。

“不用了，我这就回去，酒店离这不远。”方秉鹤若无其事一摆手，下了车，对程应寒点点头。

是个告别的姿态。

程应寒并不勉强，三年像一堵半透明的墙横在他们之间，让他们有时熟悉，有时生疏。他有太多话想说，但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只能学着方秉鹤的样子，也点点头：“等微博出来了我发给你，回头见。”

“回见，有事短信联系。”

程应寒卸完妆，握着手机，看着寥寥几条短信记录发了半天呆，把静音调成振动，犹豫一下，又换成响铃。

如果……如果他有短信，可以及时看到。

郭凌路过，奇了：“卸完妆还不回？知道你慢，今天是格外慢呐。”

程应寒抬头一看，果然，他是最后一个。

“你不也还没走？”

“今晚有灵感，抓紧把图修一下，视频也可以粗剪，放一个先导版，你要没事干脆留下来帮我看看，我现在有两种想法，不知道哪种好，你说是高级一点的风格好呢，还是搞笑一点呢？”

郭凌一工作就疯魔，今晚多半要通宵，鉴于他有过深夜一点找人研究剪辑问题的黑历史，程应寒敬谢不敏：“走了，半夜别打我电话，不然拉黑。”

“嘁，谁不知道你万年静音党，谁能找得着你？”

郭凌的声音被落在后面，程应寒没回答，咔哒一声带上门。

第二天下午，程应寒的电话响了。

“喂？”他今天是满课，刚刚结束一天课程，没看来电显示，将手机放到耳边。

“程应寒，快去看！咱们的微博火了！！！快来办公室！”是郭凌兴奋的声音。

程应寒登上微博一看，果然。

郭凌昨晚熬了一整夜，今早就已经发了两条微博，一条是图片九宫格，另一条是一分钟的花絮混剪。不过一个白天，两条微博的转发和评论齐齐破千。

【哇塞，有创意！我小学时候怎么就没有这种活动。】

【唱京剧的小哥哥小姐姐颜值都好高，电脑屏幕不干净我来舔一舔~】

【来我们学校吗？来我们学校吗？什么时候来我们学校？？！】

【图五和图九的两位美女好绝，我宣布我的心属于美女。】

【很不想打破你的幻想……但看看视频，你说的那两位美女都是男的。】

【确实233333我看了下这是全场最漂亮的两幅妆了，但是竟然是男的！】

【捂心口哭泣……】

程应寒不由笑起来，图五和图九是他和方秉鹤，这次也是巧了，其他学旦角的同学都没空，只他们两个。他们扮的又都是花旦，妆容热闹又抢眼，美人妆下偏偏是男儿身，在视频里用本嗓一开口，台下的小观众们都惊讶了一阵，也不知惹得多少网友痴心错付。

还有人在底下科普：【这叫乾旦，也叫男旦，就是由男性扮演京剧中的年轻女性。】

这条评论下，官博回复了：【为你的知识渊博点赞！另外，放一张两位乾旦同学的照片作为福利哟~不要太感谢我~】

照片估计是郭凌出发前偷拍的，他们俩都还没上妆，眉目清晰的两个俊秀男生并肩坐着说笑，一束阳光从窗外斜斜打下来，给年轻干净的脸镀上一层温暖的色调。

他们俩都是很适合京剧装扮的条件，用俗话说，就是头小脸小，颈直肩宽，脸上五官分布和肌肉走向都流畅协调。虽然穿得简单，还都没上妆，但已足够赏心悦目。帅哥扮的是图中一颦一笑皆曼妙优雅的旦角，更添反差感。

有个娱乐博主直接转发了这条图片评论：【极品帅哥，好有氛围感呜呜呜】

这条转发带动了将近两千条转发，大约是总转发量的一半，很明显，郭凌发在评论区的照片引来了其他大博主。微博出圈后，顺着这条转发链，官博收获了惊人的流量，就此一炮而红。

学校面积不大，程应寒几分钟在手机上看完前因后果，刚好走到办公室。

郭凌分外热情地站起来迎接他：“程哥，看到了吗，我做梦都没想到宣传效果这么好。”

“你卖我。”

程应寒说。

“嘿嘿，”郭凌笑容心虚一瞬，“我这也是没办法嘛，要知道这年头微博上最吸引流量的是锦鲤转运，其次就是帅哥美女。我又不能真把咱学校官博弄成封建迷信中心，只能从另一条路想法子了，好在咱们学校的人颜值都高！”

他怕程应寒生气，忙不迭比了个大拇指：“这下不愁浏览量了，宣传效果绝对好。而且刚才老师们还打了个电话，说这次效果好得出乎他们预料，要和接下来几个学校谈谈官方层面的合作，派专门的摄影师，我们要发达了！”

之前这事全是郭凌一手谈下来的，算是半民间活动，如今终于有了学校关注，还要给他们发钱发资源，这当然是好消息。

程应寒哭笑不得，他倒不是生气，评论虽多，大都是很普通的舔屏，没什么恶意。再说他是华戏的学生，又是宣传部一份子，理所当然要为此贡献力量，被郭凌拿来卖脸也没什么，反正他不怎么用微博，网线一拔可以掩耳盗铃，当作无事发生。

他顾虑的是方秉鹤。

平白有了这么多关注度，就怕网民兴致一来，深挖到底。方秉鹤从小登台，信息早星散在互联网上，要真想扒，没什么难度。而方秉鹤曾经是附中一份子，如今却不是华戏的学生，当年的退学不是秘密，万一再引发深度讨论，他怕有的评论会伤人。

而他不确定方秉鹤介不介意。

重逢以来，他们还没正面谈过这个话题，程应寒是不敢提，方秉鹤似乎在回避。

他不说当年退学的始末，不说这几年里他和京剧的联系，也很少说起从前。好像打定主意，要把它们全烂在肚子里。

这次回来，他连方秋山都一句没提。

“怎么了？”郭凌看出他神情不豫，问。

方秉鹤相关的那些陈年旧事，总不好往外说。如今放在微博上的也只有一张照片，未必需要太杞人忧天。

程应寒敷衍两句，只叮嘱郭凌：“如果我那个同学想删照片，你就帮他删了。”

“这个肯定听你们的，你放心。”郭凌拍着胸脯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