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中的教学楼还是老样子，只是略微旧了些，练功房门上的清漆褪了一层色，是时间流过的痕迹。

程应寒在门外驻足，安静地看。

里面是穿着一模一样练功服的学生，正挨个上前。今天是附中每月的“验收日”，其实就是考试，老师站在一旁计分。

虽说人多，且都是一式衣服、一样发型，程应寒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方秉鹤，他不管到哪，都是天生的鹤立鸡群。此刻正轮到他，方秉鹤手持长绸，准备上前。

看见长绸，程应寒心里有数：方秉鹤要演的是天女散花。

五彩长绸约十五米，被方秉鹤搭在肩上，剩下的部分垂落在地，逶迤铺开，像是仙女脚下的流云。

这是最大的一间练功房，其余人都站在角落，但十五米的长绸大开大合之间，竟然显得逼仄。不过什么环境都对方秉鹤造不成影响，他只要开始动作，就仿佛站在聚光灯下、舞台中央。

天女散花这出戏其实并不见重于剧情，之所以广为流传，就是因为独具特色的长绸设计。旋、收、抛、接……十五米的长绸舞起来，视觉效果相当震撼。

长绸看着轻若无物，飘飘欲仙，其实是带着配重的，手上没劲根本舞不起来。历来乾旦唱这出戏其实有些优势，因为手劲够大，力度到位了，舞出来的效果也会更好。方秉鹤的长绸上就带着劲儿，并不是轻飘飘落下，而是滞空一段时间，由手腕手臂传导的另一股恰到好处的力再被抛起来。

当真是天女散花、落英缤纷。

方秉鹤的动作利落规范，毫不拖泥带水，每一处该用的力气都到位了，长绸在空中交错而过，似乎能听到风声。

表演结束，排练室里响起长短不一的吸气声。

“好了，别泄气，”牛老师说，“把方秉鹤放在最后一个就是让你们看看，只要用心练，假以时日，你们也能做到这么好。行了，下课吧。”

同学们拖着脚步往外走，唉声叹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练到这程度，妈呀。”

“这是激励吗？这不是，是打击！从头打击到脚！想起下午要开家长会，我更吃不下饭了。”

方秉鹤被老师留下，说了几句，最后一个出来，有点意外：“哟？”

“跳得不错。”程应寒说。

“那是，”方秉鹤和他并肩往外走，“你今天过来干嘛？”

“……”程应寒说，“来给你开家长会。”

方秉鹤不可置信地扭过头。

“……是的，”程应寒破罐子破摔地说，“爷爷今天出差了，我是你的家长。”

“……”方秉鹤伸手盖住脸，“别告诉我等会你要去见徐老师。”

也是巧了，方秉鹤如今的班主任依旧是徐老师。程应寒刚毕业不到三年就升级成学生家长，跳过结婚生子养娃等必要步骤，坐火箭似地直奔终点——喜提方秉鹤这么个二十岁高龄的大儿子——也不知徐老师作何表情。

“我刚见过他了，他跟你一个反应。”程应寒忍着笑说。

这实在是有点好笑，程应寒很快适应了角色，露出一丝嘲笑。

“这是什么扭曲的辈分关系！”方秉鹤震惊地说，“他没把你赶出去吗？”

“没，”程应寒简短地说，“还不是学校要求，说毕业班学生必须要有一个家长来参加家长会，事关高考，重要程度五颗星，不允许请假。”

方秉鹤一言难尽地挥挥手：“去吧，家长，有什么通知记得跟我说。”

“走了，一会结束了一块吃个饭。”程应寒挥挥手。

家长会确实说了很多重要通知，主要是关于艺考的。

艺考在高考之前，分为两部分，一是统考，一是校考，举个例子，如果方秉鹤想要考入华戏，必须首先在艺术统考中取得合格的成绩，然后参加华戏的校考。校考和统考不同，每个学校单独出题设考，要求也不仅仅是合格，而是要在众多考生中名列前茅，最后凭校考排名和文化课排名折算录取。

为了提高被录取的几率，有不少学生会选择参加不止一个学校的校考，压力更大。不过方秉鹤一心一意盯准了华戏，不用考虑那么多。

方秉鹤返回学校的时间实在是巧，刚好卡在艺考开始前夕，十二月底统考，华戏一月中旬校考，安排得紧锣密鼓，没有喘息的余地。

这次家长会，主要就是讲清接下来两个月的艺考时间表，让家长们尽力配合，也不要给学生太大压力。

程应寒把这些信息都转述给方秉鹤，然后说：“还有什么要问的？”

“唔，”方秉鹤转着笔，正在看一道英语题，“你当年艺考有什么经验，参考一下？”

“不好意思，”程应寒彬彬有礼地说，“我高二就保送了。”

方秉鹤忍无可忍，拿笔敲了程应寒一下。

程应寒喷笑，也不躲，语重心长地说：“没想到我也有当你家长的一天，不容易。”

“你再学爷爷讲话，师兄就把你扔出去。”方秉鹤往外一指。他眼睛还看着题，没怎么认真，语气也漫不经心的，带着点笑。他们两个太熟，坐到一起总是正经不起来，斗嘴互嘲倒是非常熟练。

“好了，不闹了，”程应寒坐直，“反正以你的实力，没什么好担心的，按时去考试就行了，倒是高中文化课要上点心思。”

“我这不是正复习呢，”方秉鹤一脸郁卒，拿笔尾敲着卷子，“当年都没这么认真上过文化课。”

戏曲附中是艺校，高一高二本就不太重视文化课，大半时间都用来练功，高三再统一安排复习。这个安排原本很科学，奈何方秉鹤这个插班生时间太紧，连吃饭的时间都得拿来做题。

方秉鹤从来不叫苦，只是默默加练，压榨自己的一切空余时间。

程应寒有心让他放松一下，转了话题：“最近微博上不少网友都说想你了。”

“哦，怎么说？”

程应寒拿过手机给他看。

前段时间，他们在教学楼带着戏妆拍的一系列照片终于被放了出来，郭凌勤勤恳恳在小黑屋做了三天三夜后期，终于弄完，要求每个人都必须转发。

是的，在郭凌强烈要求下，如今常在华戏官博出场的几个同学都开了个人微博。一涉及宣传，他就比唐僧还能念叨，锲而不舍地在他们耳边灌输有了微博的好处，磨得人不胜其烦。程应寒直接用了给方秉鹤发证据的那个微博，什么也没改，只传了个头像，还是用的证件照。

方秉鹤啧啧称奇：“蓝底两寸证件照，你要去竞选学生会主席么，这么正式？”

随着年岁渐长，方秉鹤在外人面前稳重不少，私下还是老样子，那张嘴怕是属八哥的。

程应寒说：“懒得找别的照片了，这是进校时统一拍的。”

方秉鹤把微博界面下拉，继续评论：“这组照片很不错。”

他说的就是官博刚发布的那一组，程应寒倾身去看，也点点头。

郭凌的拍照技术和修图技术都非常好，原本普通的背景叫他一修，传统和现代的冲突感立刻出来了，画面很有故事感。好评最多的那组照片是在天台上拍的，当时绚烂的晚霞铺满了半片天空，瑰丽的颜色仿佛要冲破屏幕，人往画面中一站，再加上鼓风机加持，就显得飘飘欲仙，最高赞评论是：【嚯！是刚从戏台上破碎虚空过来的角色们！】

每张照片空白处还加上了个Q版戏服小人，坐在人物肩头，由小人用调侃的语调说出一段相关的京剧科普，文字不多，胜在创意新奇，传播效果很好。

这几套图的转发量都很可观，出镜的大家也都忘了当初被郭凌拿鼓风机怼脸的折磨，排着队乐呵呵转发认领。

程应寒的转发下，除了关于这条微博本身的评论，还有不少关于方秉鹤的。

方秉鹤作为曾经登上过热搜第一的男人，反而在事件结束后就此消失在网络世界，颇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侠客风采。唯一一次露面，就是在上周末京市电视台的观众席花絮。嗷嗷待哺的网友们一窝蜂汇聚到程应寒微博下，问他的去向。

有说自己室友死前的唯一遗愿就是知道方秉鹤如今动向的；有撒泼打滚卖萌敲碗无所不用其极的；还有各种乱猜的，热闹得要命。

“我怎么回？”程应寒问。

方秉鹤大大咧咧把手机放回他手上，十分不操心地说：“爱怎么回就怎么回。”

程应寒噙着笑问：“我瞎说也行？”

“随便啊，”方秉鹤往椅背一靠，“只要你高兴，说我去天山放羊了也行。反正网友们又打不着我。”

程应寒笑完，想了想：“就说你闭关去学习了吧。”

“行，批准了。”方秉鹤懒洋洋地说。

程应寒在他的注视下拿起手机，慢慢打字，叮的一声，成功发送。

片刻，程应寒的微博评论区又炸了。

因为他无视其他所有评论，独独翻牌了一条询问方秉鹤去向的，回复道：【他在闭关学习，勿念。】

网友们终于得到了方秉鹤的消息，激动又欢脱地奔走相告以及各种玩梗：

【闭关？他摔下悬崖遇见白胡子老爷爷了吗？】

【方大侠出关要多久，不会要一百年吧？记得到时候把消息烧给我QAQ】

【修仙之人，短短一百年哪里够，我赌一千年！】

方程式女孩的群里更是炸得天崩地裂：

【果然只有程应寒知道方秉鹤的动向！我们方程式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提到十五米长绸，这个长度是真的，我查资料的时候也被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