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的集体演出多半是晚会形式，择几出戏最精华的片段，由演员分别表演，单个节目的时间并不长，但很见功夫。

程应寒今天唱的是生死恨，穿了淡雅的紫色对披，和老生对唱。刚一摆开阵势，台下的嘈杂声霎时静了，充满期待地等台上两人唱到关键处，程应寒踩着节拍开口：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周？”

他嗓音清亮，又隐隐带着铿锵，像冲破云层的一线冷冷月光，恰好合了戏中情景。不屈不挠，故国之思，全在唱腔里了，韩玉娘被他一唱，倒比搭伴的老生更出彩三分。

台下听众静悄悄的，好像和台上老生一同被韩玉娘正色斥了，转而又想起沦陷于敌寇铁蹄下的故国水土，被愁婉的问句勾出沉沉思绪：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台上又对唱几折，谢幕时，掌声轰然，程应寒微一点头，和同伴一起深深鞠躬。

如果说在附中时，他的大多数演出还只是面对同校的同学、老师、评委们，那么这一次，就是真正的舞台。台下云集的是抢票而来的，真正的观众，一双双眼睛充满期待地注视着。

京剧观众是世上最宽容也最挑剔的群体，只要戏好，决不吝啬叫好声，有实力雄厚广受认可的角儿，人刚一出场，还没开嗓，就先来一道热烈的碰头彩；可要是唱得不好，或是忘词、车祸，甭管多大的名角都不好使，照样喝倒彩。

真金不怕火炼，观众的点评，就是能验出真金的三味真火。

在华戏附中学戏六年，又在华戏念到大三，程应寒的演出风格已经渐趋成熟，站在偌大的舞台上，面对真正的观众，也能压得住场，收获阵阵喝彩。

可以说，不管是技术上还是台风上，程应寒都已经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青年京剧演员。

欢呼声如潮，程应寒倒还淡然，稳稳朝台下鞠了几躬，在后台找了个位置休息，目送方秉鹤上场。

他们的节目比较靠后，大部分人已经结束演出，有闲心关注台上的表演，方秉鹤的身影刚隐没在上台的小门里，就有人低声说：“这一出可难。”

这话不假。

方秉鹤今天唱的是杨门女将，选的是里头非常经典但冷门的一段。他扮穆桂英，一身缟素上台，头顶发饰、鬓边簪花、身上对披都是素白，只有襟前绣两行浅浅蓝色花纹，是表现角色正披麻戴孝。

女要俏，一身孝，方秉鹤穿了一身素白，再无什么抢眼妆束，却愈发被衬出出尘脱俗的气质，他本人在舞台上就是最大的发光体，一举一动、一个手势，都韵味无穷，满堂目光不由自主，都吸到了他身上。

这段戏冷门，一是因为装扮带孝，不适合各类喜庆盛大的晚会；其二，就是因为唱段难。

响板一敲，方秉鹤笼着水袖一拱手，开口：“你听说西夏吓破胆，我看那王文也等闲，你要求和递降表，我要杀敌保河山！杨家将岂容人信口褒贬，天波府宝剑埋尘锷未残——”

长长一段，唱出来还不到三十秒，大部分人眼里的京剧都是拖声拖气，一个字的拖腔能唱一分钟，这一段却截然相反，不仅快，而且不断变速，极考验咬字唱腔功底。

方秉鹤字字清晰而铿锵，似乎带泪，但总体情绪哀而不伤，反而带着昂扬气势，把情绪复杂激烈的一段处理得堪称完美。

乐声渐高，他一甩水袖，唱了个长长的高音，又飞快地按着节拍紧跟着唱下去。台下人人都提着口气，在高音之后安稳地落回肚里，想叫好，又拼命按捺——方秉鹤还没唱完，这时候无论是鼓掌还是喝彩，都属于叫好叫在腰子上，扰乱节奏，非得等他把这一段完整唱完，再找个气口叫好不可。

“抖银槍，出雄关，越战马，踏狼烟……”这几句是从低回幽咽转向高音收尾的过渡，短短十二个字，起起伏伏，曲曲折折，唱不尽的婉转动人，程应寒手指在膝盖上点着，无声数着拍子，一下不差。

一个漂亮的高音，终于收尾，观众攒了一整段的好都在这个小小的间歇迸发出来，铺天盖地袭来。

程应寒看着台上那个身影，笑着鼓掌，一下一下，拍得很用力。

演出结束，所有演员们重又上台，齐齐鞠躬谢幕。

观众很热情，大幕拉开又关上几次，终于彻底结束，还有不少观众没有退场，而是挤到台下，自觉排成队。

这也是京剧演出的惯例了，谢幕后如果掌声热烈，演员往往会返场，再唱上几段以飨观众，返场后彻底谢幕，仍意犹未尽的观众们可以等在台下，请演员签名合影、拍照聊天。

多年来京剧都是小众艺术，观众不多，常听戏的观众甚至能混个脸熟，演员们也没什么架子，虽说谢幕后的活动全凭自愿，大多都会出现，应观众要求给票根签名，顺便聊聊天，氛围轻松愉悦。又因为圈子实在小，人也不多，气氛一直很平和，不会有拥挤踩踏、耗时过长等安全隐患，算是独属于小圈子的默契。

程应寒和方秉鹤肩并肩下台，和其他人一起招呼留下的观众，开始签名合照。

程应寒在戏服外裹了件纯黑长款羽绒服，更显得肤色在灯下如珠似玉的白，整个人被宽松的羽绒服裹住，依旧是瘦瘦长长，修竹似的一条。方秉鹤肩上搭了件青灰色风衣，水袖不方便，索性没套袖子，剪裁得益的风衣刻画出笔直的脊背线条，这线条一路向下，又因为没系扣子斗篷似的在下部散开，透出随意的潇洒落拓劲儿。

两个人都还没卸妆，一身的混搭风，好在颜值能打，硬生生扛住了，混合出一股冲突的美感。

“我的天哪，也太好看了。”一个近前的粉丝忍不住感叹。

大家都笑，方秉鹤一边签票根，一边飞快地看她一眼：“有眼光。”

“那是！”这粉丝是个蘑菇头，一拍身上挎着的单反，晃晃短发，“我可是学摄影的，专业审美，刚刚谢幕返场，我拍了好些照片呢。你们俩真是站一起就好看。”

队伍继续向前挪动，程应寒接过票根，刚想说什么，蘑菇头问：“能不能签这里？”

她的手在票根上点了一下，画出个大概范围，正好在方秉鹤飞扬的签名旁边。

“行。”程应寒自无不应，垂眼飞快地签上名。他字练得不错，构架间能看出儿时的毛笔底子，虽然限于票根太小，规规矩矩落在方秉鹤旁边那一小块，依旧赏心悦目。

方秉鹤转着笔，扫了这边一眼：“看你这装备就专业，一会返图不？记得微博带图repo，我要收图。”

蘑菇头激动地点头：“一定一定！”

旁边排队的人闻言都兴奋起来：“我们也要收图！”

“妹妹，你的微博ID是多少？”

蘑菇头突然卡了一下：“呃……我到时候发在华戏的超话，大家都可以来收。”

还有背着手的老大爷向旁边人打听：“超话是什么？我也去看看。”

立马有几个年轻人热热闹闹科普起来，程应寒莞尔。

一直以来，京剧票友的年龄层都偏大，年轻人一是不感兴趣，二是没钱没时间，很少出现在演出现场。直到华戏在微博上横空出世，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年龄圈层。

华戏官博营业勤奋，说话有意思，还有一串颜值过关的华戏学生分享京剧日常，微博上的近百万粉丝以年轻人居多。

等到演出时间公布，年轻粉丝们的抢票热情井喷——当红流量的演唱会前排动辄上千，最末的观众席也要三五百；可华戏这场演出，托底的是京剧教授名角，伴奏的是知名乐队，演出的是在微博上火了很久、正儿八经科班学京剧的学生，票价还便宜得惊人，经过补贴的惠民票，四舍五入等于不要钱 。

华戏系列演出第一场，本就很受圈子里票友们重视，由微博涌来的年轻人们再一抢，门票早早售罄。还有不少资历老的票友不关注网上动态，纳闷地打电话给售票处：往年抢得没这么块啊，今年这就卖完啦？

票卖得史无前例地好，不光华戏，整个京剧圈子都有关注，方秋山在家还提过一回，他们京剧院也开始重视网络渠道，已经开了个微博。

新来的年轻网友和多年的老资格票友济济一堂，各自都觉得新奇。年轻人这才知道原来京剧还有人看，且在老年人中粉丝不少；票友们更是大奇：就是这群年轻人和我们抢票？头发染得花花绿绿，衣服穿得时尚新潮，耐得住性子听戏？

这会排队的观众里，年轻人和老年人各半，各自好奇地打量对方，还有交头接耳聊天的，聊到激动处，不时有头发花白的老年人眯着眼睛掏出手机，颤巍巍地上下滑动屏幕：“你们那个抢票的软件叫什么？能不能帮我下一个？”

队伍继续缓慢移动，三个年轻女孩叽叽喳喳上前，签完名，激动地说：“请问能不能和你们两位合个影？”

程应寒点点头。

“当然。”方秉鹤把程应寒肩膀一揽，笑眯眯冲她们招招手。

队伍很长，要合影的人不少，方秉鹤却很有耐心，一个一个配合。

她们站到方秉鹤和程应寒身旁，工作人员拿着手机，蹲在他们前方：“准备好了吗？注意姿势和表情。”

“等一下！”一个女孩问，“能不能……比个心？”

她弯了弯拇指和食指，示范地比划出一半爱心，另两个女孩期待地点头。

“行？”方秉鹤看了程应寒一眼，犹犹豫豫伸出一只手，他没比过心，比划出来像个半圆，程应寒用手调整了一下他的姿势。

“还有程同学？”两道期待的眼神转向程应寒。

“我？”他指一下自己，没反应过来。

“对对对！就是你们两个，能不能一人比半边，然后一起比一个心啊？”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京剧的票价，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怎么样，在我们湖北，京剧的票价一般只分两档，三十元和五十元，四舍五入等于不要钱！！！当然，如果有外地大咖来巡演或者是什么重大活动的票价另算，但是日常演出真的就这个价，我周末常去看。

写作话的时候心情很纠结，既想给你们安利一下，又怕安利太过我自己抢不到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