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山好奇：“你想学什么？旦角？”

方圆摇头。

“不会是小生吧？”方秉鹤再猜。

“都不是，”方圆说，“我想学今天下午听的那个。”

一时说不清楚，她打开手机，放了一段视频。

“岳某心中明如电，欲加之罪又何难。是非曲直何须辩，分明是阻梗奸谋肇祸端。圣上苟安失远见，奸相误国别具心肝。岳飞自有铁骨迎百难，谅尔等一手岂能遮青天。从来是忠奸同冰炭，怕的是冤狱成时庆偏安，敌兵进犯——后悔难！”

是今天下午聚会时，一个老生班同学唱的满江红，气势雄浑，豪迈非常。

“这个叫老生。”

“对！”方圆点头，“那天去熙山公园，爷爷唱的是不是也是老生？我要学老生。”

方冷月吹了口冒着热气的茶，先笑了：“你呀，要学老生？”

“对呀，这个酷！”方圆认真点头。

方冷月只笑了下，没说什么。程应寒觉出氛围不对，偏头去看方秋山的表情。

方秋山似乎想起什么，却只和蔼笑笑，说：“好啊，你想学，爷爷就教你。”

方冷月挑起一边眉毛，讶道：“爸，你当初不是一直不让我学吗？”

方圆看看方冷月，又看看方秋山。

“我当初是觉得，学京剧对女孩太苦了，”方秋山叹道，“又是老生，这条路太难，好好读书更轻松些。”

“可是我当时喜欢。”

“也是我那会太固执，”方秋山说，“说一不二，觉得这样对你最好。后来你大哥走了，承信又没这个天分和心思，你也出国了，我们这一支没了传人，我心里着急，看小鹤年纪小小就有灵气，这才逼着他学老生。”

“现在想想，我太强硬，当初先是压着没让你学，后来又强拗着秉鹤学，”方秋山顿了顿，坦然道，“我后来有时候想，该对你们说一声抱歉。”

方冷月睫毛颤了颤，轻轻地说：“原来是这样，我那会一直觉得因为我是个女孩儿，你觉得女孩没资格学这些。”

“怎么会？”方秋山讶然，“我是觉得当时国内的女老生太少，能接受的人也少，辛苦学出来，万一没有舞台，我担心你后悔。”

方秋山强硬了一辈子，老来才慢慢和缓下来，有些原来说不出口的话，现在也愿意说了。他当时传统又强硬，有时像个封建大家长，但总在用一厢情愿的方式对孩子们好，尽管可能违拗他们自己的意愿。

“爷爷，你这样不对。”方圆脆生生说。

“对，爷爷错了。”方秋山点了点头。

“但是现在我能学啊，只要你愿意教我，我可以做你的老生传人！”

“圆圆想学，我就教，”方秋山缓缓笑了，“但是当不当传人都行。你想学就学，至于能不能学成，能不能当职业，都是以后的事情，哪怕你只当个业余爱好呢，出去逛公园的时候能唱两句，也挺好。”

方秉鹤和方冷月都愣了，方秋山见他们表情，不满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方秉鹤快人快语地笑：“您当初逼着我学老生，可白闹那么久，早这么想不就行了！”

“人的思想都是会变的啊，”方秋山说，“我这一辈子，有几个亲传弟子，弟子又有弟子，也算桃李满天下，现在各地京剧院都有方派老生，这就够了。有没有姓方的，又有什么关系？”

方冷月抿嘴笑了。

“来，”程应寒举起杯子，“为了爷爷，咱们干一杯！”

杯子叮叮当当碰到一起，头顶一轮圆圆的月亮。

方秋山说到做到，真的开始教方圆学老生，家里有练功房，各项道具也都是现成的，程应寒和方秉鹤每日练功，这一老一小教学也日日不辍。

京剧入门慢，打基础更是细之又细，基础形体步法才教了一小半，就到了大年二十九。

今年的年夜饭，是多年来全家人难得聚齐的一回，方秋山严令方叔叔必须出现。大年三十那天，方叔叔要去岳家，年夜饭就定在大年二十九。

也许是电话里严厉的三令五申起了作用，下午六点，他带着婶婶与方秉麒准时出现。

门铃响起时，方秉鹤正给餐桌摆造型，几盘色泽鲜艳的菜放在一起，他拿手机拍了一张。

“来了，”程应寒去开门，路过他时看了一眼，“还在拍？”

“和微博上的大家分享一下年夜饭。”方秉鹤又拍了玻璃上的大红窗花，满意地收起手机。

方叔叔一家拎着年货进门，不大的两层小楼顿时热闹拥挤起来，方秋山坐在沙发上，摘下老花镜，脸色缓和道：“来了？”

“来了，”方叔叔推了推方秉麒，“来，给爷爷拜年。”

方秉麒中规中矩道了声过年好，方秋山笑着点点头，递过一个红包：“承信说你们初一要去旅游，红包就先给你，来，拿着。饭还没全好，你们小孩去边上聊天吃水果吧。”

客厅一角是专给小辈们划出来的，程应寒和方秉鹤把他带过去。方圆已经坐在那里，正专注地听戏。

方秉麒很少来看爷爷，和他们俩都不熟，没什么共同语言，扫了眼方圆的屏幕，露出点不以为然的眼神。

“表哥，”方圆打了个招呼，“要不要一起看？”

“不了。”方秉麒心道无聊，摸出手机打游戏，摆出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摆明了不想跟人搭话。

方秉鹤挨着程应寒坐下来：“我俩陪你一起看？”

“不，”方圆果断摇头拒绝，“你们太专业了，边看边解说指导，我压力太大。爷爷说了，重点是欣赏。”

她有理有据，方秉鹤无语，也摸出手机，撞了撞程应寒的肩膀：“来，一起刷微博。”

过年嘛，不就是无所事事，理直气壮玩手机的时间？

方秉鹤给程应寒看自己微博的评论，他刚发了个九宫格，从年夜饭的部分菜色，到窗外大红的灯笼，再到玻璃上的窗花，一样没落下。

此时显然有不少人同样在无所事事地刷微博，底下评论不少，有分享自家年夜饭的，有祝贺他新年好的，还有催促他劝程应寒也发条微博的。

他们两个关系好，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方秉鹤开通微博以来，这事实更清晰了，不再只能从华戏官博的花絮或只言片语里捕捉痕迹，方秉鹤发糖的姿势异常豪迈。

方程式CP成了大势，就算不是CP粉的网友，也得说一句，这两人当真好得和兄弟一样。

程应寒不发微博，就来方秉鹤微博下催，已经成了理所应当的事。

方秉鹤碰碰程应寒的手肘：“你也发一条呗？”

“懒得弄。”程应寒整个人向后靠在沙发上，两条长腿随意伸着，是个很舒适的姿势。

“回应一下网友们的请求，今天过年呢，”方秉鹤拿眼睛看他，“大过年的。”

这四个字有种魔力，程应寒不由自主拿出手机：“发发发。”

他靠在沙发上不想动，直接给面前的场景来了一张，墙角有个造型古雅的梅瓶，斜插两枝腊梅，梅枝映在玻璃窗上，咔嚓一下，就成了能发上微博的照片，文案也很简单粗暴，只有三个字：过年好。

网友们不计较他的敷衍，评论很热闹：

【哇哇哇过年好！】

【新年好呀！有没有新年福利，给我们录个视频吧~】

【哇，室内装潢是好漂亮的中式风格】

【隔壁方秉鹤童鞋发了九宫格呢，可不可以像他学习一下，一张图不够看啊】

【附议附议，还要自拍！】

【说起方秉鹤我想说一句……他们俩发的照片，装修是不是有点像？】

这条评论一出，讨论热烈起来。

【？？？？还真是】

【这种新中式装修风格在北方很流行的呀，这能证明什么？】

【可是这也太像了哇！简直就像在一栋房子里拍出来的一样】

【我刚刚就想说了，方秉鹤发的图五里，窗框左边下半截的位置有一道划痕，玻璃窗上贴了红色窗花。程应寒这张图里，窗框上有一模一样的划痕！虽然窗花只露了一个小角，但是能看出颜色形状都是一样的】

【华生，你发现了盲点】

【妈呀还真是，他们俩在在在……在一起过年？】

【不会真的在一起了吧？】

【妈妈，我磕到真的了！我CP过年回家见家长了！】

【结婚！请你们立刻原地结婚！】

【嘘，有事回超话说】

【啊啊啊啊啊我现在激动得想去外面跑圈！感谢列文虎克！】

程应寒也看到了评论，略带忧虑地看了方秉鹤一眼，征询：“我把微博删掉？”

评论的讨论度有点大，短短十几分钟，已经转发上百，还有不断赶来现场磕糖的陌生网友。

“不用，”方秉鹤扫了一眼，不太在意，“你从上初中那会就开始在我家过年，熟悉的朋友都知道，怕什么？”

他想说要是真闹大了大不了出柜，看了眼程应寒略带紧张的眼神，咽下没说，在他肩上按了下：“没事的，爷爷喊我们吃年夜饭了，走。”

年夜饭已经摆好，热腾腾一桌，方秋山兴致很高，率先举杯：“今天是我们一家难得聚齐，而且明年，冷月和圆圆就要完全搬回国内。一家团圆，双喜临门，干一杯。”

众人跟着干了一杯，方叔叔觑了方冷月一眼，探究似的问：“妹妹，你真打算回国发展？”

“嗯。”

“澳大利亚那么大的生意说不要就不要了？”方叔叔咂咂嘴，“多可惜呀。”

“爸年纪大了，国内没人在身边照顾，我不回来你能照顾好？”方冷月说话一贯直白，语气不太客气。

“咳，我这不是想着，你在那边住了那么多年，一回国没房子没人脉，挺辛苦的。”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房子我已经看好了，年后就办过户手续。”

“行了，”方秋山轻咳一声，道，“吃饭。”

他强行转了话题，问方冷月：“买房的事都定好了？你要是一时周转不过来，我手上还有点钱。”

“放心吧，爸。”

“别担心钱的事，要是有合适的房子，给圆圆再买一套，单写她名字，女孩儿得有自己的房。”

方叔叔被怼得说不出话，听方秋山和方冷月关于买房的交谈，脸色更不好，摸出手机掩饰尴尬，除去看手机，就是闷头喝酒，今晚的酒度数高，几杯下肚，已然醉意上头。方叔叔看着手机，忽然脸色一变。

吃得差不多，敬酒也敬过几轮，大家开始闲谈，方叔叔突然挑起话头：“说起来，咱家小鹤和小寒关系倒很好，我在微博上都看见人说了。”

“是，”方秋山虽然是个老人，时髦程度却很高，“我听我们剧团的年轻人说了，他们两个都开了微博替华戏宣传，网友还挺关注京剧的。据说他们俩还有个组合，叫什么方程式。”

由此就能看出来，他们两人CP热度之高，简直甚嚣尘上。只是真正的CP粉较为低调，只在超话里说些虎狼之词，年纪大些的老师、长辈们搞不懂CP是什么，只当他们是个组合，还说组合名起的不错。

程应寒在桌子底下碰了碰方秉鹤的脚，后者回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方叔叔却好像酝酿了很久，拿出手机，借着醉意，接着说：“这可不是组合，咱们家小鹤和小寒，不是在一起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