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之江南柯梦。
四季如春，百花盛开，漫山遍野繁华如梦。绮树碧草，郁郁青青，流水潺潺，润物细无声。鸟鸣琅然，犹如天上人间。
“嘤嘤嘤……”
一只受伤的幼鸟坠落碧草上，兀自啼哭不止，汩汩鲜血从伤口流出，它的生命也随之在流逝。
忽而远处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朝着鸟叫声的方向行来，幼鸟昏过去的最后记忆是一俊俏少年的身影。
……
席一霜捡回了一只受伤颇重的幼鸟，南柯梦水土养人也养兽，但他似乎天生并不讨万物喜爱，谷中飞禽走兽，见到他无不望风而逃，这只幼鸟还是他除师父外第一个接触到的有生命之物。
他小心地给幼鸟敷了药，他的师父知非散人尚在观星台未归，见左右无事，他忍不住打量起了这只幼鸟，时不时用手指触碰几下，指尖温热的触感令他耳目一新。
幼鸟苏醒后一见席一霜，便吓得扇翅欲逃。
席一霜慌忙制止道：“你的翅膀还未好，乱动会让伤口裂开。莫怕，莫怕，我走便是。”
语罢，他摆手连连后退几步。
见他如此动作，幼鸟歪了歪头，好似在回忆什么。片刻后，它小心张开双翅，“叽叽”叫了两声。
席一霜顿时心跳如鼓，他试探性地前行了一步，见幼鸟还是维持着那样的动作，喜得他三步并两步又回到长桌前。幼鸟已不再惧他，甚至主动用脑袋去蹭着他的掌心。
席一霜欣喜不已，这种感觉恰似当初不眠不休顿悟剑法最后一式，亦或是听到知非散人的第一句称赞。
知非散人归来时，席一霜已和幼鸟打成一片。他推开门，房内其乐融融景象戛然而止，雏鸟“叽叽”乱叫不停，挣扎不止，任席一霜如何好说歹说都没用。
知非散人止了步，并未踏入房门，只静静地看着眼前乱象。
席一霜用身体挡住幼鸟，对上知非散人平静无波的双眸，内心暗自发怵。知非散人不喜他人接近，不喜吵闹，面上终日罩着一银制面具，他与其生活数十载，仍未得窥其颜。
席一霜对知非散人是又敬又畏，但到底是畏惧多些，他不由磕磕绊绊解释道：“师……师父，弟子见它受伤，方才带回疗伤。待它伤好，弟子即刻送它离去。”
知非散人轻飘飘扫过他们一眼，随即转身离去，衣袂飘然，“无妨，你若喜欢，留下便是。”
竟有如此好事！席一霜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昏了头，整个人飘飘然，恍若身处梦境。
自此以后，幼鸟便常伴席一霜身侧。
席一霜修炼之时它立于高枝，静候结束。他们总是形影不离，看过澄碧如洗、纤云不染的蓝天白云，听过观星台上晚钟声起，似与天地交融，共枕远鸣，经久不衰。
他在谷中生活十余载，落花流水，一树一叶，分明是看过无数遍的景色，但有幼鸟同行，却又是别样观感。
谷中岁月容易过，无知无觉。
席一霜从未想过离别来的如此快，幼鸟的生命短暂如烛，燃尽一切，予他三年暖意，悄然逝去。
幼鸟即将下葬的那一刻，席一霜克制不住地问知非散人，世间可有通天之法，活死人肉白骨，不识离别苦？
知非散人双手负于身后，虚虚遥望着广阔天际，白衣锦袍纤尘不染，“一霜，世间万物生命皆有尽头，物之尽头不可改，可改的唯有劫数。当日它受伤，你救它渡过该劫，此是可改之事。阳寿已尽，乃万物命中注定之事，不会改亦不可改。”
那一日，席一霜与知非散人话谈许久，他终于知道，花有花期，人有生死，他们灵修也是，万物都会在某一日悄然逝去，与世长辞。
可席一霜不明白，生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既然注定消亡，为何会存在？
知非散人并未回答他，只虚虚遥望着无尽长夜。
翌日清晨，知非散人带席一霜离开了南柯梦，踏入人间，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此前他曾设想过南柯梦外是如何一番光景，他总觉应与南柯梦无异，却从未想过是这样一番人间炼狱。
他们先到了一座城池，城池野外，白骨皑皑，横尸遍布，甚至还有……衣衫破烂，不住咳喘，现出死相的活人。
那些尚有气息的人显然饿极了，野外空无一物，他们只得拔草充饥，人源源不断，如今就连野草也所剩无几。
席一霜初入世，入目便是无尽的绝望眸光，各种浑浊的气味，满目疮痍。他浑浑噩噩随着知非散人入了城，城内情况比城外好些，但也只好那么一些。衣衫褴褛，沿街乞讨之人不在少数，好的约莫是没有城外死气沉沉之感。
“施粥啦，徐员外在家门前搭了粥棚，大家快去！”有人高喊着，走街串巷地向所有人通知此事，一时间，路边乞儿皆纷纷朝同一方向跑去。
席一霜本欲跟过去瞧瞧，却被知非散人制止，只得随着他来到一处客栈歇下。他们在客栈住了几日，从来往客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这座城的模样。
这里本来也算得上一片富庶之地，可不知为何，前段时日有人突染恶疾，接着便是第二人，第三人……疫病迅速蔓延，大夫们全都束手无策，无从下手。
为遏制疫病，他们无法，只能忍痛将身患疫病之人赶出城内，任其自生自灭。
知非散人看着来回踱步，焦躁不止的席一霜，缓缓开口，“他们命数未尽，一霜，你若想救便救。”
席一霜得了准许，立即马不停蹄地去查探疫病情况。在南柯梦生活的二十载，知非散人不止授他术法剑招，平日里也会命他学药疗之术，虽算不上顶尖，但对付疫病，还算绰绰有余。
他终日奔波，早出晚归，治愈了一位又一位患者。这座城内的景象逐日好转，人们见到他无一不是感激盛赞。
这日，知非散人正在房内饮茶，忽见席一霜推门而入，“咚”一声直接跪下。
知非散人放下茶杯，眸光淡淡问道：“何故下跪？”
席一霜握了握拳，眼眸低垂不敢看向知非散人，“今日有一家丁向我求助，让我治他们家老爷的疫病，我拒了。”
知非散人闻言，眸光也不见何波动，“为何拒绝？”
席一霜忐忑回道：“那一户人家趁疫病大肆敛财，对下人非打即骂，已经折磨死了不知多少人。”
知非散人站起身，走到席一霜面前，居高临下看他，“一霜，若是那搭棚施粥的徐员外，你可会救？”
席一霜毫不犹豫回道：“救！”
“为何？”
乍听知非散人这么一问，席一霜却无从开口，他过往的生命中，未有所学能回答此事，他的术法修为独步天下，但却不知最为浅显的为人之道。
知非散人衣袍微动，一股柔和的灵力便将席一霜的双膝托起。他猝然撞进知非散人的双眸，瞳色幽深，仿佛只一眼，便能将人拉进无尽深渊。
他僵在原地，耳旁却传来知非散人清冷的声音，“为师早前不曾教你，是想有朝一日让你自行体会。世间有善，有恶，有中立，有混沌。你不愿救那一户人家，是因你觉他是大恶之人。徐员外好行好事，此乃善人。善恶由心定，你若问心无愧，不必向为师下跪。”
席一霜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神，透澈的眸光直视知非散人，“师父，您是否早已预知此事？”
知非散人并非作答，墨眸避也不避，好似在看他，却又好似透过他遥看一切。
二人对视许久，久至席一霜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消散，他正欲告退，岂料这时知非散人幽幽开口：“一霜，你曾问为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为师活得太久了，久到早已忘了为何要如此苟延残喘，直到遇到了你。”
“这世间纷争不断，而你是这破局之法。为师存在的意义，便是将你教导成一名执剑天下应所求的灵修。一霜，而你存在的意义，终有一日你会自己找寻到。”
执剑天下应所求？
席一霜自有记忆起便生活在南柯梦，而后他踏入修道一途，知非散人将他带到万卷阁前，命他将阁内所有术法剑招尽数习会，二十年来，他勤学苦修达成昔日知非散人的命令。
此前知非散人从不过问他任何事，也从不授他为人之道，只终日立于观星台上，与无尽长夜为伴。
他曾以为知非散人一无所求，原来他所求竟是这些？现今知非散人带他入世，便是为此吗？
思及此，席一霜漆如曜石的眸中露出一抹坚定之色，他将泠寒捧在掌心，一如当初从知非散人手中接过一样，“弟子席一霜，谨遵师命！”
二十年来，他愈是修习愈觉知非散人高深莫测，好似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如此他更是坚定此事，这一切都在知非散人的预料之中。
他想：师父究竟是谁？是神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