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死了，无论是我爱之人，亦或是我恨之人。往后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日。

活着有什么意义？我站在河前看着水中的倒影喃喃自问道，四周寂静无声，无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坠入湍湍急流中。张开双手，不挣不扎，任由河流将我全然吞没。

……

待我睁开双眼，见到的不是冥界凶神恶煞的鬼差，而是人间熟悉的雕花大床。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无知无觉。

救我的人是一位英俊灵修，品性行为与我父亲几乎一模一样。他见我寻死之意甚笃，少不了对我劝解宽慰。

我不想听他讲什么大道理，只盼着他赶紧走。他看出我的心思，又是对我一顿苦口婆心的劝慰。

我不耐烦打断他，冷然告知他我所有至亲至爱全都死去，独自活在世上也只是得过且过，没有任何意义。

林珩怔愣好半晌，而后用近乎怜爱的眸光注视我，“相逢即是有缘。飞絮，我家中有一生女和义女，她二人性格都很好，若你不嫌弃，当我义女如何？”

他向我伸手，轻声道：“飞絮，与我回家吧。”

家……这个字令我几欲落泪，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想应下他的要求。

可我只要一闭眼，双亲无辜惨死之景，了然之境遍地令人作呕的鲜血，风知意临终前的笑容……这些种种就犹如魔咒一样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我沉默着拒绝了。

万丈苍穹之上，星星黯淡无光，明月高悬天空之上，清如流水的银辉倾洒着这片广袤的土。

入夜，客栈内静悄悄的，凡人们早已入眠酣睡，只有我一人独站树下，抬首仰望无尽长夜。

黑袍人就是在此时突兀出现，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我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脸，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得知。

他的声音粗粝沙哑，犹如在磨砂纸上磨过一般难以忍受，“柳飞絮，你想复活风知意吗？”

风知意三个字就如开启宝箱的钥匙，我的脑中不自觉地回想起有关她的种种往昔。

为我教训林氏弟子的风师姐，认真教我修习的风师姐，与我共赏漫天明灯的风师姐……一颦一笑，深入骨髓。

絮儿，师姐爱你。

这六字犹如利刃一样穿破我的血肉，疼痛密密麻麻。

絮儿，师姐爱你。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

我急促呼吸着，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几近崩溃。

黑袍人静静地看我陷入癫狂的模样，粗粝难听的声音一遍遍在我耳边炸开，“你双亲死不瞑目，可她只轻飘飘自刎而亡。”

“复活她，再好好折磨她。”

黑袍人在引诱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我知道前方是深渊，只要靠近就会粉身碎骨。可耳畔的声音和脑中的身影交织不断，我已分不清虚幻还是现实。

“好。”我听见自己这样回道。

黑袍人将返魂香和炼制还魂珠的法子一并交给我，我掌心握着这两样东西，痴痴笑出声。

翌日清晨，林珩一如往常一样踏进我的卧房内，他仍絮絮叨叨，希望能改我心意让我与他一起回家。

他和风知意一样，都对我毫无防备，蝶魄轻而易举就刺穿林珩的心脏。

我不敢仰头去看林珩的神情，心中就像是有一把钝刀，一刀接一刀凌迟着我的全身血肉，身体与灵魂恍若分成两半，互相哀嚎悲泣。

……

林珩死后，我用风氏弟子的身份引了无数形单影只的灵修前往了然之境，命林珩将他们的灵魂吞噬殆尽，一点一点，炼成凶灵天无路。

死在我手上之人数不胜数，多到我早已麻木不堪，察觉不到丝毫波动。

天无路的灵魂偶有苏醒之时，林珩口中发出阵阵悲切凄叫，欲与我同归于尽。他想挣脱缚魂锁，回回被烈焰灼得遍体鳞伤，全身上下寻不出一块完好肌肤，继而又被迫吞噬新的灵魂以修补身体。

如此反复，清醒而绝望。

没用的，他反抗不了缚魂锁，就像我手上沾染的无数鲜血，我们都无法回头。

无故消失之人越来越多，绿荫镇的凡人们也察觉此事。大批人仓皇出逃，背井离乡，除了那些祖祖辈辈世代扎根此地，出行不便的老弱病残。

往日熙熙攘攘的繁华之景，犹如过眼烟云，散去之后余一地灰烬。

我行走在这片荒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不知归路在何处。

“姐姐，您知道蓬莱在哪里吗？”

死气沉沉的绿荫镇忽而传来一声清脆而又倍俱活力的声音，我循声望去，看见了一个白衣小女孩沿路问询。

不多时，她就问到了我这里，灵动的双眸荡漾着微波，她笑意盈盈地注视着我。

“仙人姐姐，您知道蓬莱在哪里吗？”

我难得滞住，不是为她样貌，而是……她身上异常波动的灵魂力量，这绝对会是炼制还魂珠最好的养料。

我缓缓牵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知道。”

她天真而愚蠢，和林珩一样。

我不吹灰之力将她骗到了然之境，一路上，她叽叽喳喳地尝试与我交谈，我随意敷衍她两句，她双眸中便会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笑意，温暖、灼热而刺目。

我的心早已坚硬如石，自然不会因为兰因这点暖意放弃我的执念。她的灵魂因返魂香离体升空，天无路在身后静待我的命令，只消一句，我就能让天无路吞噬她纯净的灵魂。

“仙人姐姐，您知道蓬莱在哪里吗？”

这是兰因睁眸后第一句话，她还是和生前一样，天真而愚蠢，干净又温暖。

心尖漫上一点一点的酸楚、刺痛，我直视着她的清眸，那一声命令如何也无法说出口。

兰因忘了生前所有事，只记得她一直在找寻回蓬莱的路。

这七日间，我一直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观察她。她真是蠢，身为死灵竟敢见着灵修便问蓬莱在哪里。好几次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她早就魂飞魄散……

七日后，死灵形成恶灵之日。

兰因口中不断喊着痒这一字，吞噬灵魂的欲望流经她的四肢百骸，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解决，她拼命压制着这种持续，重复的痛苦，几乎连灵魂人形都无法维持。

倘若刻入骨髓的酸痒实在难以忍受，她便直接运转灵力冲破体内经脉，身体爆裂出道道伤口，任由疼痛对抗痒意，如此反复，持续折磨。

我静默地看着她，看到她痛到极致时反而低笑着漾着笑意，本就惨白的面色几近透明，恍若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我忍不住劝她，让她放弃抵抗吞噬灵魂，甚至直接驱赶好些恶灵至她面前。

山珍海味就在眼前，兰因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我看清了她眸中的挣扎犹豫之味。那一瞬间我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滋味，但我觉得我心中应是畅快的喜意。

凭什么她能历经种种疼痛磨难仍如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而我只能如她所身处的淤泥，浑身泥泞不堪。腐朽污黑铸成我的□□，悲鸣绝望缠绕我的灵魂，利剑所指之处，遍地鲜血哀嚎。

那日放过兰因后，我心中就存住了这偏执疯狂的念头，像她这般纯净无暇的灵魂，若是染上瑰丽的艳红，浑身浴血，一定极为好看。

我等着她，等她和我跌落一样的深渊。

数不清的伤口又从兰因身上爆裂开来，浑身冷热交织，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痛楚，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口中呢喃着痛苦的□□。

我本以为她要忍不住了，可未曾想到下一秒，她径直飘入灼热的太阳底下。

炽热的光芒焚噬她的灵魂，我甚至能闻到阵阵刺鼻的焦味，她呢喃着，神思恍惚，气息奄奄，却始终不愿挪动半步。

我僵在原地，五脏六腑不自觉抽痛着。

她口中一直念着：蓬莱……蓬莱……

昔日的我虽然有些娇纵任性，但看到蚂蚁搬家都会绕道而行，可就是这样的我，却杀生无数，堆满的皑皑白骨连了然之境都放不下。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灵魂与□□仿佛重新归位，我惨然一笑，过往记忆如昙花一现，内心翻涌着莫大的悲哀。

师姐，我后悔了。

……

传信给百越三院后，我折了了然之境内所有的素冠荷鼎，堆放风师姐遗体四周。风氏这个丑陋至极的世家，也只有风师姐一人配得上素冠荷鼎这种花。

她安详地沉睡着，眉眼干净如初，不见一丝呼吸。

我盘腿坐在地上，心中无波无澜，静静地望着她，静静地等待着三院灵修的到来。

几日后，我迎来了那些人，其中有一人我印象最为深刻，他与我一样灵力低弱，但却喜欢狗仗人势。

我心中对他嗤之以鼻，深夜偶遇他时恭维他是和风川行一样大善人，她自然不知其中深意，闻言沾沾自喜还以为我在夸赞他。

可我看走了眼，原来他并未对我毫无防备。本就该如此，为何当初……林珩和兰因偏偏对我毫无防备？

胸腔怀着无尽悲凉之意，我向兰因道出事实真相，我盼她怨我，恨我，最好能撕碎她愚蠢的面具……可她没有，她仍如我初见那样，干净又温暖。

自刎而尽之际，我费劲全身之力，想最后再触碰一下风师姐。可我离她太远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抓不住她。

师姐，絮儿也爱你。我阖上双目，回应道。

我做了一场梦，在梦里，我不是风氏弟子，风知意也不是风氏大小姐，我双亲健在，家庭和睦。

我们自幼相识，相知，相爱，最后相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