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轮红日慢慢西坠，鎏金赤紫交织，铺陈出一段接一段的艳丽晚霞。

桌案上檀香袅袅，宁静悠远，明净温柔，散发着安神好闻的香味。

修长白皙的指尖微微动弹了一下，江清许勉强掀开紧闭多日的眼帘，露出里面润泽熠耀的墨眸。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子，挣扎着坐起身来。

这点细微的动静瞬间便吸引了一直守候在旁的陆逾的注意力，他踉跄着靠近，小心翼翼地将江清许扶起，“阿许，你终于……醒了。”

这声音压抑而颤抖，一如他多日来的心情，秋风扫落叶，叶叶话相思。

江清许自然而然接过江问渠递给他的清茶，润了润干渴难耐的嗓子，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陆逾率先回道：“半月有余。”

苍白如纸的面容上，薄唇并无半分血色，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病态。陆逾看得心中泛疼，他想伸手环抱住江清许，却又只敢虚虚搭在他肩上，一遍又一遍在他耳旁诉说着对不起，为他未能护得他安然无恙。

江清许眉头紧皱，不解陆逾为何向他道歉，良久后才反应过来一事。他紧了紧手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知道了？”

江问渠眼睫低垂，掩住眸底丝丝缕缕的难过之意，“阿许，我已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他们了。”

对于灵根被废一事江清许本不觉得有何难受，他无法容忍的是那些如易碎瓷器的怜悯眼神。这样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是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

江清许一把将陆逾推开，面色略沉，语气尖锐句句伤人，“灵根被废又怎样？怎么，我如今是比他们弱吗？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也不稀罕你们的施舍，滚出去！”

闻言，陆逾心如刀绞，无尽的酸涩与痛楚涌上心头，他终于失了理智地抱上江清许。二人身体紧紧贴合，他一再收紧手臂，贪恋着他身上的每一寸气息。

“不是同情，也不是施舍。”陆逾哑声道：“阿许，我们只是心疼你。”

江清许一动不动任他抱着，双目将阖未阖，平复着心中的愠意。

良久，他再度推开陆逾，拿起一旁的掠影，起身随意披了一件衣裳，“兄长，我有事与你商议。陆逾，你先回去。”

陆逾身形一僵，看了一下空落落的掌心，而后不死心地看向江清许，然而却只能窥见他毫无留恋的背影。

翠环亭内，绿叶蓁蓁，清香徐徐。

江清许一如往常般绕到香樟后方，提起那柄窄剑。多亏三年来不曾间断过淬体，他虽再也无法执起踏浪，但这种重量极轻的窄剑对他而言却是绰绰有余。

他兀自挥舞着手中窄剑，行云流水气势恢弘，一招一式极为熟稔，无需多想便能信手拈来，透着一股潇洒自若之味，观之甚是赏心悦目。

江问渠瞧得有些怔然，这套剑法他也极为熟稔……踏浪剑法，这时江清许收服踏浪后习的第一套剑法，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套剑法。

最后一式将要收招时，江清许却松了手，长剑“哐当”一声跌落在地，砸出清脆刺耳的响声。

他一步一步踏着瑰丽晚霞靠近江问渠，万丈霞光氤氲着他瓷白病态的面容，晕染开一缕绯红，美不胜收。

“这些年来，我一度难以正视灵根被废之事，纵然修习招魂幡重新成为灵修，我也未曾忘记昔日云起第一剑修之梦。”

上天赋予他在剑道上一骑绝尘的天赋，剑道犹如明灯，照亮他求道之路的每一个角落。云起第一剑修之梦遥不可及，纵然困顿，哪怕艰难，他所习过的每一套剑法，在证他道，与天骄争锋，与群雄逐鹿。

他满怀热忱，翻山越岭渴望世人听见他的故事。

八年前被黑袍人废去灵根，他在剑道上的自命不凡，他对剑道的心高气傲也随之一一逝去，碾碎成尘，可他对剑道的热爱却未被磨灭半分。

他会成为云起第一剑修，他对此深信不疑。

可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江清许忽然自嘲一笑，一字一顿，说得无比清晰，“此前我一心追求剑道通天地，不懂保护为何意，这样的我不配当剑修，也不配拥有踏浪。”

“可兄长你不一样，是你教会了我这一切，你注定是踏浪的主人，也注定是这世上最出色的剑修。”

他微微笑着，霞光在他身上流连，美得令得难以移开视线。

他指尖轻抚过，短剑应召而出掠向后方，在江问渠惊滞的眸光中，断然将窄剑切成两半。

“阿许！”

江问渠登时心神大乱，他徒劳地伸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短剑碎成光点缓缓消散无尽空气中。

他知道掠影中的短剑意味着什么，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阿许对剑道的热爱，阿许对云起第一剑修的追逐，兴之所起，一点一滴，方凝铸成这柄短剑。

“江问渠。”江清许郑重唤着他的名字，朝他伸出手，“放弃丹术吧。”

江清许知道兄长一直对他心存愧疚，为何那日灵根被废的偏偏只他一人，而他却安然无恙？是以三年前他才会劝谏兄长去出云学院修习，他本以为假以时日，兄长自会解开心结。

倘若不是阳景长老提醒他的那句话，他还不知兄长一直抱着愧疚活在昔日阴影当中。

“我那日救不下你，连黑袍人的衣角都碰不到。”江问渠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思绪纷乱无章，痛楚犹如潮水般袭来，他难得失了态慌神呢喃道：“我空有融合灵根的名头，却连至亲之人都救不了……云起第一剑修，我如何能做到？”

他来到出院学院，在百越论武上一战成名，受尽灵修之间的追捧称赞，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他成为叶轻舟和席一霜那样的剑修。

殷殷希冀，溢美之词，垒成一层又一层的阶梯，鞭策着他向上而行。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一度辗转难眠，他的努力真的能为世人带来所愿的结果吗？

黑袍人的身影犹如鬼魅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时刻暗示着他，他并不能做到这些，甚至，他什么也做不了……所有种种恍若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江清许心口微滞，他从未见过兄长如此脆弱迷惘，所有人眼中的江问渠都是光风霁月之样，他从不行将他错，事事都做得最好。“完美”二字，他认为只兄长一人配得上。

“兄长。”

江清许将掠影抽出递给他半截，运转灵力融入掠影，绿荫镇镇上点点滴滴一幕幕重现。

“此前我一心唯有剑道，修习招魂幡后曾数次茫然，这份力量真的是我想要的吗？而我又能用来做些什么？”

他勾了勾唇，眉眼中的张扬如初，“绿荫镇一行让我得知了这份力量力所能及之事，兄长，我已走在我所认为的正确的道路之上。且思，且行，但求问心无愧，人存于世，定能做些什么，也必须去做些什么。”

江问渠未想到昔日他对江清许的声声教诲有朝一日会被他反哺自己身上，他迎着他恣意的目光，一恍然才发现昔日还需他保护收拾烂摊子的弟弟已然长大了。

三年来，他在这段踽踽独行的日子里越走越远，途遇道路崎岖坎坷，也经沿途繁花盛开，他有了自己所见所闻，也有了自己所感所悟。

他想，倘若父亲见到如今的阿许，定会极欣慰吧。

“阿许，你成长了不少。”江问渠低低笑了一声，眸底笑意分明，似拢了温和的月光，微启的薄唇染上缕缕显而易见的温柔，“我答应你，今后不再修习丹术。”

空气中氤氲着沁人的芳香，一簇簇白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偶有一些掉落江问渠肩头。

他深吸一口气，裹着雅致清香的微凉空气涌入肺腑，令他慌乱无章的思绪渐渐归于平静。

他向江清许伸出手，与当初在阅微阁时别无二致，“阿许，我会朝着云起第一剑修之路径直前行，他日我定会让踏浪之名如惊鸿和泠寒那样，响彻云起大陆。”

微风骤起，花瓣簌簌飘落，散落一地雪白。二人的浪纹白袍随风纷飞，恍若水波荡荡，漾起滚滚浪花。

踏浪从剑鞘中飞出，兀自嗡声作响，将二人带回昔日那处汹涌澎湃的空间。

江清许静静看着远处一静一动的海面，而后用眸光细细专注描摹着踏浪的模样。他释怀一笑，浩渺海面上的巨大划痕一点一点散去，海面尽数重归于静。

他伸手与江问渠击掌为誓，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恣意，“昔日叶轻舟能以一己之力令云起大陆以剑为宗，而今我是幻修，我定当竭尽全力令云起大陆以幻修为宗。兄长，这世上有太多你我二人须去做之事，我们都不可止于此。”

闻言，江问渠眉目舒展而开，清俊的面容勾着浅淡的笑意，“当初踏浪易主之日是我输了，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输。”

掠影从江清许掌心飞出，与踏浪同立于二人之间。

他曾踏足山巅，也曾跌落低谷，所有种种都不可阻挡他求道前行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叮～您的外挂已欠费……阿许以后真的不会再修习剑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