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门口有动静传来，林夫人将手中书籍置于桌上，面上肌肉抽动，嘴角勾出一丝弧度，转身朝他们行来。
一身破旧的粗布麻衣，眼睛浑浊而黯然，额头布满了沟壑般纵横的深深皱纹，双颊随时间的流逝已挂不住肉，低垂干瘪。
一头秀发却已黑白相间，身躯瞧着极其瘦小干瘪，仿佛风一吹便会倒下。
江清许心头微震，着实无法将眼前老态龙钟之人与林珩记忆中端庄温婉的林夫人联系在一起。
乍见林听领着两个陌生人走近，林夫人嘴角笑意僵了僵，下意识后退一步，“听儿，这两位公子是你新认识的朋友？”
林听未回此话，只惊喜而急切道：“义母！我今日得知了一件事，义父他……”
“住口！我说了不准再提他！”骤闻有人提及林珩，林夫人勃然大怒，面上神色近乎狰狞，“林听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人渣？”
“我与你说了多少遍了，那个人渣早已抛弃了我们母女三人，他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你们为什么还想着他？你们为什么不恨他？”
林听张了张嘴刚欲辩驳，可林夫人再度发疯。
“是我生你们，养你们，教导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是他害得我变成现在这幅模样，你们为什么还念着他？你们是想逼死我是不是！”
“好！”说到此处林夫人潸然泪下，桀然一笑，“既然你们都不爱娘亲，那娘亲现在就去死！”
林听疾步上前死死抱紧她，慌道：“义母，是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听话，什么都听您的！”
林夫人闻言面色稍霁，她回拥林听，如同一个沉重而令人窒息的枷锁，挣不开逃不脱，“听儿最听话了，只要听儿乖乖的，娘亲会一直爱听儿的。”
至此闹剧暂停，周遭是死一般的静寂。
江清许浑身僵硬地看完这一幕，心头宛若千斤重，堵得他发慌，他眸光下意识飘向古树下的林玥。
她就那样一直静静地坐着，未动过丝毫。
晌午阳光正烈，太阳一动不动地高悬其上，灼烧着一切，仿佛能将人体内精力也一起灼尽了一样。
林夫人紧绷的心弦微松，苍老干枯的面容上挤出一丝笑意，“时辰正好，不如我现在去做饭，二位公子留下来用个午膳？”
林听忙道：“义母您身体尚未痊愈，还是我去吧。”
她将眸光投向二人，暗含哀求道：“江公子和青公子随我一起去可好？”
对此林夫人很不赞同，她轻斥道：“来者是客，怎可让客人动手？”
江清许仅思索了一瞬，便诚恳要求道：“实不相瞒，我们二人最喜欢动手做饭了，望夫人您莫拒绝。”
他笑起来时亲和力十足，再离谱之语在他口中也有几分说服力。林夫人观他言辞恳切，看着不似假话，犹豫半晌后还是答应了此事。
二人随林听缓步行向厨房时，江清许眸光又不自觉落至林玥身上，此刻他终于能窥到林玥大半正脸。
记忆中那双意气风发的眼眸神色已近乎麻木，眼底几乎是死灰一般的情绪，宛如掏空了灵魂的美丽人偶，精致而了无生息。
林夫人仍手执书籍一字一句地念着东西给她听，她偶尔本能地转动一下眼珠，小幅度颔首以示回应。
江清许的心沉底沉了下去，这林府到底发生了何事？
……
江清许和青燃的手，用来舞剑炼丹尚可，用来烹饪做饭，属实是为难二人了。是以午膳几乎是林听一人动手，江清许在旁帮忙洗个菜什么的。
灵修不重口腹之欲，他们虽不可辟谷不食，但也无需像如凡人一样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倘若不是林听央求他二人千万不可暴露灵修的身份，这顿午膳二人是真不想吃。
万幸林听厨艺不错，江清许很给面子地各个菜夹了一口，青燃却几乎未动过筷子，只小小抿下一口汤。
饭桌上死气沉沉，所有人都缄默不语，周遭的空气也恍若凝固了一半，令人感到窒息。
江清许眸光不动声色扫过三人，这一家人吃饭也不言不语吗？冷冰冰的，仿佛只为走个形式。
正在此时，林玥将饭菜内的胡萝卜挑出拨至一旁，就着饭菜刚吃下一口，便听见林夫人厉声喝止道：“玥儿，不准挑食！把胡萝卜吃了！”
林玥状若未闻，只自顾自吃着手中饭菜。
这一反抗之举霎时便点燃了林夫人心中怒火，她歇斯底里，状若癫狂，“玥儿！你又不听娘亲的话了是不是？你是不是想逼死娘亲！啊？你是不想逼死娘亲！娘亲现在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声声控诉，泪如雨下。
林听慌不择路抱紧林夫人，制止着她寻死觅活之举。
林玥嘴唇下意识蠕动了两下，却又没有未任何声音。她将筷子伸向那堆被拨开的胡萝卜，一口接一口将胡萝卜尽数吞了下去。
……
月之光辉静静倾洒人间，江清许透过古树树叶间隙遥望残月清辉，恍惚中忆起了在了然之境内被碾碎剑修傲骨的林珩。
他日夜悲鸣，清醒而绝望。
他所爱之人，濒临崩溃边缘。
江清许举起白皙的手掌，狠狠拢住稀疏月光。他想，他得做些什么，也必须去做些什么。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会转过身看向踏入院内的林听，“你终于来了。”
“方才在收拾东西动作慢了些，让仙人久等了。”林听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问道：“仙人您找我有何事？”
“无需叫我仙人，叫我阿许便可。”江清许迫切想得知真相，“林夫人和林玥到底发生了何事？她们为何与从前相差甚远？”
林听眼底闪过轻微诧色，“您知道她们从前是何模样？”
江清许随意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而后向她招手示意，“我曾与林珩共感过记忆，从他的记忆中得知了她二人本来模样。”
他知道二人的变化定与林珩久而未归有莫大关系，但具体发生了何事，还得由林听这个当事人一一告知。
……
两年前林珩为替林玥铸剑离府外出，期间虽不见踪影，但府内会定期收到他的传信。
直至一年前，林珩忽而杳无音信，她们母女三人穷尽所有方法，却始终难觅林珩音信。
林夫人本是一介凡人，有幸能与灵修结成良缘，昔日那一场声势浩大的拜堂礼，不知惹了多少女子艳羡妒忌。
成亲后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久后生下同为剑修的林玥。这对林府而言是天大的喜事，但在某些人眼中可并非如此。
自林珩失踪后，林夫人日夜找寻，操劳过重，忧思成疾。
琼瑶镇不大，镇上三五妇人时常聚集成群，整日呱噪些家长里短，渐渐地，流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
不知是从谁口中先传出的，她们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说林珩在外已有新欢，是与他一样修为高超的女剑修。
起初林夫人是不信的，奈何流言愈传愈烈，传得有板有眼，甚至连是哪个仙门哪个世家的哪位灵修都说得有模有样。
“哎，你听说了吗？林府的那个林珩仙人，在外有人啦。”
“我怎么不知道？不是说林仙人和他夫人伉俪情深吗？”
“我知道，我知道此事！听说啊，林仙人早就看他夫人不顺眼了，这次在外游历认识了沈氏大小姐，两人一见如故，当即就相许终生了。”
“沈氏大小姐？不是说是张氏大小姐吗？”
“哎，可能是我听岔了，那应当是张氏大小姐。”
“人家两位仙人天作之合，到底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凡人的，只可惜林夫人了。”
那段时日，林夫人每回出门都被指指点点，或是心生可怜，或是幸灾乐祸，各种各样纷杂混乱的言语目光令她如芒背刺，坐立难安。
她不敢再出门，惧怕与人交流。
可纵使这样那些人还是不愿放过她，林府内好事者纷至沓来，美名其曰担忧林夫人，欲劝慰关怀她，实则字里行间句句诛心。
总有人不愿旁人过得比自己好，看别人美满一生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难受。
落井下石常有，雪中送炭少见。
在流言的反复哄传下，慢慢的，林夫人竟也相信了。
她日夜不断反复指责负心抛弃她的林珩，借此宣泄心中怨气恨意。如此尚不解气，她每回须得拉上林玥与林听，要二人随她一起辱骂林珩。倘若二人不愿，她便连二人一起指责。
林夫人本就忧思成疾，如今又如此日夜折磨自己，精神与身体已然承受不住。
不久后，她整日整夜失眠，浑身好似爬满蚂蚁，疼痒难耐，头宛若千斤重，身体却轻飘飘的。好不容易能浅眠少许，却又会从梦中惊醒，胡言道有人在拿着小锤子敲打她全身，疼得睡不着。
难受得厉害时，她用布巾狠命勒着自己额头，只求能让自己头脑不那么痛苦。
林玥与林听自然是吓坏了，她们请遍了琼瑶镇上所有药师，安神止痛之类的药丸药液开了个遍，但还是毫无效果。
某天晚上她吃了药后，迷迷瞪瞪地推门离开卧房，径直朝林府门外走去。
倘若不是那夜林玥恰好在院内修习剑术，看到了她的反常举动及时拉住她，恐怕天亮后她们看到的可能会是一具尸体……经此一事，她们也不敢随意喂林夫人吃药了。
可她的症状并未得到缓解，疼得日夜□□不止，痛苦的声音令二人茫然无措，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林夫人的远亲给二人出了个主意。
那远亲本是琼瑶镇上远近闻名的一名神算子，说是神算子，在林玥眼中不过是神棍一个，装模作样骗取凡人钱财，奈何凡人就信这一套。
神算子哄骗林夫人，说她本是天上九天玄女，因犯错被降罪人间，要受尽两年煅骨砌肤之痛方能重返神界。在此期间，她不可□□，不可言痛，要默默忍受等待两年之期到来回归神位。
那时二人走投无路，便同意了这个主意。
如此说了之后，林夫人确实不再喊疼，也偶尔能与她们说说话。二人本以为这是美好的开始，哪知只是噩梦的前奏。
不喊疼不意味着身体的疼痛会消失不见，她兀自忍受着这一切，在痛楚中开始神神叨叨起来。
林夫人对自己是九天玄女这一事深信不疑，恐自己两年后回归神位二人无人照料，非要二人听她所言，以保两年后三人能一同升天。
她不准林玥再修习灵力，认为这些低端肮脏之物得不到神界认可。林玥与她据理力争，她便会如今日就江清许看到的那样，歇斯底里，发狂疯癫。
如此反复，沉重而又令人窒息。
林玥在她一次又一次以死相逼之下，变得越来越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