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眼眸一凛，“事后你们可有去找那些人与林夫人解释？”

林听嘴角不自觉流露出一缕苦涩，“找了，但无人愿承认他们所做之事。义母如今这幅模样，他们退避三舍都来不及，又怎可上门？”

事实上，纵然如今他们愿意解释也太迟了，依林夫人一听到林珩的名字就几欲发疯之样，说什么都是枉然。

江清许眼眸眯了眯，眸底寒光闪烁，他自幼长于与世隔绝的桃源乡，从未与外人有过多交流。他单知人性有善有恶，却不知其恶劣程度竟能至此。

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今日央着青燃随他而来，倘若是青燃的话，他在药理上的造诣应当能助林夫人恢复正常。

至于那些多舌之人……

“玥儿？”

不待他深究处理之法，林听一声惊呼便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顺着林听的视线看去。

只见林玥着一身单薄白色寝衣，站姿端正立于院中，月光为她蒙上一层霜色，神色未见有何变化，双眸依旧空洞僵硬。

也不知她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江清许觉得此时正是归还琳琅的最好时机，他指尖抚过黑戒，温润秀美的青色长剑突兀现于他手。将来龙去脉快速告知她后，他双手捧着琳琅，语气沉重而严肃。

“林珩一直想回来，他想将琳琅亲手交给你。”

听他一席话，林玥不哭也不笑，宛如木桩子般久久未有动静。久至他捧着琳琅的双手发酸发麻，她却忽而挥手拂开琳琅，长剑落地之音清脆可闻。

“这种东西，我不需要。”

林玥再也遏制不住嘶声大叫，“我被娘亲指责谩骂时他在哪里？我被娘亲以死威胁被迫屈服时他又在哪里？”

“好几次，好几次……”她看向自己的双手，泪水争先恐后涌出眼眶，“我都想亲手杀了娘亲后再自杀。”

不愿她再苟延残喘受这满身苦痛，也不愿自己犹如提线木偶，任由她控制摆布。

杀了她，只要她死了，我们都会解脱！这样阴郁黑暗的念头一经生出，日日夜夜如同藤蔓紧缠着她。

林玥失力瘫坐在地，她跪着一步步爬到琳琅前，抱起琳琅失声痛哭。

“什么九天玄女，什么回归神位，我知道不过都是哄骗人的一些假话。可哪怕一次也好，我盼望着神明降临，将娘亲变回原来的模样。”

“为什么……神明不愿垂怜我呢……”

世间真有神明吗？

林玥本来不信，她只认识一个自称神算子到处招摇撞骗的神棍，她也只觉神明不过是世人编撰而出用以规束世人的谎言。

自林夫人出事后，无数个日夜，她在院内跪地祈祷，希冀传说中无所不能的神明能解她困境。

可她娘亲一如既往疯疯癫癫，她也一直被困无尽黑暗中苦苦挣扎。

果然啊，这世间并不存在神明。

江清许嘴唇绷得死紧，他垂眸看着地上泪流不止的林玥，心中抽抽作疼。

神明啊……他忆及昔日所救的太阴幽雀，那被誉为万物之主的世间神兽。

晚风吹得古树沙沙作响，也吹起了江清许身上的衣袍，他在风中缓慢行至林玥面前蹲下，坚定不移。

“神明是存在的，奈何凡人太多，所求之事多如牛毛，神明无法全数倾听一一解决。是以世上方会有灵修存在，我们灵修存在的意义便是代替神明守护凡人，为凡人排忧解难！”

……

翌日清晨，天尚未破晓之时。

昨夜江清许与二人分别时已是深夜，他不好再去叨扰青燃。这一夜太过漫长了，他彻夜思索了一夜直至天明。终于熬到此时，他忙不迭起身径直前往青燃下榻之处。

大早清晨的，青燃被惊扰了也不恼，神色仍旧淡淡不带什么情绪。

江清许长话短说，将昨夜之事向他简单道来，而后询问：“青燃，你对林夫人的症状可有头绪？”

与他的焦躁难安相悖，青燃不慌不忙，甚至尚有闲情端起圆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后方道：“是癔症。”

“癔症？”江清许闻所未闻，追问道：“何为癔症？”

青燃思忖片刻，换了种说法，“癔症与幻术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你可理解为她中了幻术。”

“林夫人的精神长期被林珩负心抛弃她这一事所扰，濒临崩溃之际，身体为挽救她自动产生疼痛之感，妄图令她清醒。只可惜林夫人心病过重，如此非旦未能令她清醒，甚至让她的精神记住了这些疼痛。”

江清许闻言喃道：“就如中了幻术一样，虚实相生，虚中带实吗……身体并未受伤，但疼痛却是真实存在的。”

他忙问道：“你可有办法治她？”

“自然。”青燃无甚在意地回道：“区区癔症，给她开个方子，吃上些安神解惑之药便行了。”

江清许长舒一口气，紧绷的心弦也随之松弛下来。

林珩一生都在为凡人而战，手执佩剑，忍着伤痛，跋山涉水越荆棘，以拯救天生苍生为己任。

他很平凡，无仙门高阁，无显赫家世，也无席一霜那般举世无双的天赋，不过是云起大陆千千万万剑修中不起眼的那种。

待百年之后，他曾照拂过的凡人逐一离世，所有人都会将他忘记……融入云起大陆漫漫历史长河中的砂砾之中。

他不求名不求利，死后却落得被煅成凶灵，为祸人间的下场。魂飞魄散之际，他心心念念的也只有林家三人。

时势造英雄，但江清许觉得林珩便是英雄，是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让林家三人出事。

安心之后，江清许懒了身体靠在椅背上，想起昨夜之事他随口问道：“青燃，你觉得世间有神明吗？”

青燃觑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似笑非笑，“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江清许将昨夜与林玥所说之话又复述了一遍，静待他的回答。

平心而论，他对青燃是真的好奇。从二人初遇至今，他身上的谜团只多不少，犹如雾里看花，看不透摸不着。

他曾私下找过水镜询问青燃来历，岂料水镜竟说她也不知。当日他拿着尘世息的曲谱询问青燃时，青燃提及他有族人，他揣测着青燃会不会是跟傅逐华一样，是世家出来游历的弟子。

青燃看起来无所不能，所知之事定比他多得多。

“有，但是……”青燃声音清清冷冷，恍若宣告着什么，“神明早已自顾不暇。”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奇怪的答案，江清许正欲继续追问，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喊叫，“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此地此声，除了林玥还能有谁？

江清许赫然一惊，急拽着青燃闻声而去。

床榻上，林夫人痛苦地蜷缩着身体，从牙缝里挤出痛苦难耐的□□声，整张脸扭曲不堪，隐约透着一股死灰之色。

林玥与林听半跪在床边，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腕，泪如雨下。

她真的太消瘦了，裸露在外的身体犹如一张皮包着骨头，与江清许当日在绿荫镇遇到的走尸几乎相差无几。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肤溃烂的腐臭味，缕缕黑气从林夫人身上溢出，纠缠，盘旋，幻化出一张又一张鬼气森森的人脸。

“这是……心魔？”江清许骇然不已，“这怎可能！？”

心魔是因灵修修习时心存杂念，悟道不慎滋生而成，靠汲取灵修灵力而活。按理而言，凡人脆弱的身体还等不到心魔成形，就已神魂俱灭。

此前江清许还觉奇怪，为何林夫人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却能消瘦到此等地步，原来竟是因她体内所有血肉尽数供养着这个恶魔……

青燃眸光停于床边哭得不能自已的二人身上，声音仍未有丝毫波动，“准备后事吧。”

林玥目光涣散，颤抖着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恍惚发现自己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会的！”林听呜咽着，跌跌撞撞站起，“我这就去请药师，对，我去请药师！义母定会平安无事的！”

可她不知最好的药师已站在她面前，青燃都这么说了，约莫是真没办法了。

江清许心中大恸，不死心又问了一句，“青燃，真的救不活她么？”

红色额带无风而动，青燃垂眸敛睫避开了他的目光，一缕墨发柔顺垂落脸颊，他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别无他法。”

此话一出，几乎瞬息之间江清许便忆及那些惨死他面前之人，从上思镇、绿荫镇到琼瑶镇，他竟连一个人都未能救下……

如今也是如此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夫人逝去吗？

不对，一定有办法的，一定还有什么他能做之事！

江清许抓住心中的那一缕思绪，“倘若是尘世息呢？你不是说它可以净化世间灵魂吗？”

他沙哑着声音请求，“青燃，把你的力量借给我。”

青燃迎上他的眸光，轻而易举便能看清其中暗含的急躁难耐，一如初见。他呼吸滞了半分，再不迟疑抬手覆上江清许额间，下一秒，一股宛若凝聚天地精华的纯净灵力流入江清许体内。

温暖而舒适。

江清许的灵力与青燃的交融到一起，只这一瞬，他好似倾听到世间万物之音。但此刻已不容他多想，他执笛在手，缓缓吹出那段私下修习过无数遍的曲调。

起承转合，一段接一段，各有各的音韵妙意。

江清许恍若置身于一处空旷悠远之地，尘世息余音切切，绵长不绝。灵动的音符缭绕在他身侧，天地之间静寂无声。

娘亲……娘亲……

林玥说不出话，只能在心底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林夫人，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砸在林夫人手臂上，炽热而滚烫。

优美的曲调回荡在房内，灵动欢快的音色流淌而过。林夫人唇角嗫嚅着，好像在呢喃着什么。

忽然之间，缠绕其身久久不散的黑气如遭痛击，翻涌着聚聚散散，再也凝不成人脸的模样。

林夫人浑浊的眼帘骤然掀开，“玥儿！”

随她一声而下，那黑气竟再也无法凝聚，缓缓散去。

林玥颤抖着抬起手碰了一下林夫人，手心温热的触感令她又哭又笑，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娘亲……娘亲……”

几乎在林夫人清醒的瞬间，林听便踉跄着扑了过来。林夫人一手揽着一个，苍老的面容上尽是慈爱心疼，母女三人抱作一团，喜极而泣。

额尖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江清许收回掠影，面色煞白一片，眼眸将阖未阖。

青燃双眉紧蹙，他单手揽住几欲脱力跌倒的江清许，往他体内输送了好些灵力，“阿许，你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他不明白，为何要为一条渺小脆弱的生命这么努力？从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江清许看着母女三人，嘴角勾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我是灵修，守护凡人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凡人确实渺小，他们能做之事很少很少，但他们也同存于这个世间，为了生活日日努力着。有些凡人，光是活着便用尽了全身力气。

江清许同样见不得这些悲苦的善良，情真的眼泪。

门外洒进一缕阳光，落到了青燃白皙修长的指尖，一丝暖意从指尖流入心口，转瞬又消失不见。

他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