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个很小的医馆。

我喜欢草药微苦的香味，我想，这世间，大抵也就如此，厚重微苦，稍微带点清新。我想做一个医生，赤脚的那种。那大概是这个世间最棒的事了吧。

父亲并不愿意让我继承他的医术。

他是想让我当个老爷的，封疆一方那种，能在府上让别人为自家人看病。从小，我便看着父亲眉头皱着或在别家府上，或是自家馆里，为别人疗养，待目光把羡慕的意义传递后，便又投入到四书五经的枯燥中。

父命为天，不可违也。

平平淡淡地，一天天的，就这样过，我也算有点天分，侥幸地从院试乡试中溜过，又险之又险地从会试中挤出，来到这个帝国的统治者面前战兢跪下。

“你，觉得，朕的天下，该是什么样的。”话语中气略微有些不足，但还是带着十足的威严。这是很常见的问题了。

运气不错，我暗松一口气，随即便写下一篇不算出彩，但也好过平常的文章。

金榜有名，但也没有靠前，二甲偏后的位置。但父亲还是很喜悦，在我赴任前，请乡里的所有人家吃了顿酒席。

我并没有那么开心，我感觉官服和补子把我锁在了府衙里，我还是喜欢在医馆里的粗布衣裳，没那么舒适，但却舒坦。我穿着粗布衣裳，便在工作之余，在一个药房里做了抓药的小厮，微苦的香味总让我觉得，回到了家。

但这几年病的人太多了。病的种类各种各样，药房里的微苦慢慢散去，外边，不由分说地浊了。

药房的掌柜是个故事的人，也带点良心。有天闲时和我们讲起，说是在昆仑山顶有种百草，寻而尝之，能习治天下苦，能习医天下病。当年神农尝百草，其实说的是便是这种草，而不是千百种草。说罢，他又摇摇头笑了，太荒谬了，真能编。又转过头带了点哭腔，要是真有这种草就好了。

要是真有这种草就好了。

生病的人愈发得多了。我看着大夫郎中们忙碌的身影，病中的百姓痛苦□□，再想到自己在这府衙里清闲度日，我坐立难安，是有些羞愧的。

于是我辞掉了官职，准备去昆仑山一趟。

昆仑百草，能习治天下苦。

我不相信这是胡编来的传说。既然他在这个微苦的世间流传，那就一定曾经存在过。即便不是真的能治天下苦，但只要能习会治得一两种病，那也算是赚到，我的心也能好受一点。所以我带上点干粮衣物，便踏上了路。

医术祖传，不可外泄。这是业内的规矩，父亲虽不想让我做医生，但还是在我考中之后，将医术绘书几册，交给了我。这一路上，我便一边学这医书，一边在沿途或药房或医馆打打杂工，给大夫郎中们打打下手。也想着用这些医书，与人交换，想着多攒点医术傍身，无论是否能找到百草，都能为这大疫的世间尽点力。

但交换总是碰壁，甚至遇到有人来偷这几册医书，我无可奈何，只能打消这想法。但在药房和医馆里做些杂事，总能听到或见到些许医术，时间长了，暗自心记，也总能通晓。

沿途，我也开始行医了。我有自己的规矩，治好后方受点恩惠，可以授我祖传的方子，一点点米，几块烧饼，几个铜板，甚至离奇的故事，也可。我在沿途的每个地方稍作停留，但总是忘记离去。

时间是流水，慢慢地汹涌过。我也慢慢地在这路上走，走走停停，有点蒲草的感觉了。十余年就这样很快的过去，待我行至昆仑时，我的鬓发似如昆仑的白雪。当地的智叟说，百草便长在昆仑山上，但位置却是不固定的，向来只有百草见君，而无君见百草。

百草聚百叶，色青微白，有清苦香，若缘分足够，在山脚便能遇见，若缘数不足，便是寻遍昆仑，也觅不得。智叟如此说道。

我慢慢地拄着棍儿，缓缓地在山路上走着，我是对找到百草无有希望，但终归还是存点念想。我是打定主意，这趟走完，便接着走去，去有病人的地方，赤脚的医生，总归得在行走中度过。

天色微暗，我方至半山腰处，我知道，该下山了，百草，总归是传说罢了。我暗自笑笑，有些畅快，便转过身向山下走去。

至山麓处，我往后看了一眼，给这昆仑山留下最后一瞥，却看见一株草生百叶，色青微白，就那样长在路中间。

我露些错愕，进而狂喜，便拄棍走去，俯下身子轻嗅，淡淡的清苦香便驶入鼻翼。我取下一片叶尝了尝，无味，微嚼便作汁水下肚。我并未有任何醍醐灌顶的感觉，我笑了笑，站起身来，转过身便向山下走去。

不需要了，哪有百草，又何须百草呢。我一个人，就好了。赤脚走过这天下，赤手也治这天下，就这样，即便知不了天下苦，而能知个十之七八，治不了天下病，那这百代千世，也能治了十之七八。

昆仑山忽然飘起了大雪，我紧了紧身上的破袄，在雪中隐去。

百草微微摇曳，在我身形消失的刹那，化为满地大雪，亦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