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阳已经四年没有见过摘月了。

各自忙于打江山、拼事业，她们真的极少联系。但是，这个温和体贴又明白事理的师妹，一直深得清阳欢心。

她也极想见一见摘月夫人近年培养出的十个精英弟子。

摘月夫人是天圣宫的第二大高手，在武学上的造诣是数一数二的。她培养的弟子，屡屡在天龙大会上大放异彩，更有多人曾经被封为升龙堂主，雄踞天龙会。

然而，她也有着和清阳夫人一样的困扰：无法培养出优秀的男弟子。

尽管天圣宫的弟子男女比例并不存在显著差异，但是只要一看前三十名的精英，就可以深深感受到什么叫做阴盛阳衰。

三十人的大名单上，只有十个男弟子。而且除了赵无双之外，没有一名男弟子能进入前五名。

清阳夫人查阅名册的时候发现，第一名是天圣宫本部赵无双，第二名却不是天圣宫本部第二名封无盈，而是地贤山庄第一名玉无瑕。

封无盈年纪比赵无双大，与天英子同时成名，实战经验非常丰富，这次可以说是除了赵无双之外再无敌手。但是这个玉无瑕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力压封无盈，直逼赵无双？

看看她的兆龙帖上登记的修为段数和战绩排名：天龙八法第五重，静心诀第九重，寒魄指剑第九重，木华刀第五重，烈焰刀第五重，金光剑第五重。

连续两年模拟九大升龙堂通关，近一年来所有对战未尝一败，地贤山庄排名第一！

太惊人了。她的战绩堪比赵无双，仅在修为之上仍然稍逊一筹。但赵无双的静心诀仅练到了第七重，她竟然练到了第九重；而且她所有的修为都很平均，不像赵无双，虽然精通剑法，刀法上面弱得一塌糊涂。

静心诀是一门极难修炼的内功心法，有如佛家的入定，但又不是入定。它能令人于诸心魔外劫扰乱心神时固守元神，宛若冰心玉魄，一片清明。静心诀修为不够，就难以修炼天龙八法。

天龙八法，是天圣宫至高无上的武学绝技，由脱出诸环境，到造出诸环境，再到身外化诸幻身，再到身外无身，循序渐进，对修炼者的心理素质和领悟能力都有极高的要求。

赵无双将天龙八法练到第七重，已经足够他挑战魔剑天王秦度云了。

天圣宫的弟子，历来擅长刀剑掌法的人不少，但能练天龙八法的人却寥寥无几。原因就是静心诀太难，天龙八法又太需要定力。绝大多数的女弟子，都在二十岁之前就已经嫁做人妇，像封无盈这样一心要争霸业的人极少。男弟子的情况也是大同小异。天英子本有上好前程，可惜他急于求进，强行修炼天龙八法第七重，旧患发作，心神大乱，走火入魔，还亏抢救及时，才保住了性命。

像玉无瑕这样的人太少有了。清阳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个能与赵无双相提并论的姑娘了。

摘月夫人一行终于来到了大殿。

正中最高的宝座上端坐着清阳夫人，两旁列坐着她的师弟师妹们，一见摘月夫人进来，比她小的师弟师妹们连忙站了起来。

长幼有序，尊卑有份。一丝不能错，一毫不能乱。

摘月向清阳行礼，标准的跪拜大礼。她是掌门，至高无上。

一如既往，清阳是她最敬重的大师姐。

清阳夫人眉开眼笑：“快起来吧，不必多礼。”

嘴里是这么说着，她依然坐在那里看着摘月行完了大礼。

摘月站起身来，向两边的同门致意，才在清阳夫人右手边第一张椅子坐下。她发现自己对面的座位是空的，这个位置，属于她的二师兄百毒洞洞主天蚕老祖。

她看向清阳夫人。清阳没等她开口，就笑着说道：“老二病了，没来。我已经打发人看他去了，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这趟不能来，只好等下一回了！”

摘月心里雪亮。显然是百毒洞今年没有弟子达标，二师兄无颜面对大师姐，托病不来，大师姐派人去训诫二师兄了。

但大师姐这样说，就是这样了。摘月于是一笑道：“原来如此，小妹还只以为二师兄来迟了。”

清阳夫人半笑半嗔：“说到来迟，你是真迟了。上回见你，已是四年前的事了，这恁长日子，你就不想来看看我！”

摘月忙欠身陪笑道：“这个真真错怪我了。路途遥远，又带着这几个丫头，出个门真不容易；不是带了好礼物，更不敢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回头看看身后侍立着的十个弟子。

其他人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身后。这次天圣宫发出的兆龙帖大名单上，三十个人的名额，地贤山庄居然占了十个，只比天圣宫本部少一个，堪称惊人。

清阳夫人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变得锐利起来。她嘴里说着“自家姐妹，何必客气”，眼睛却只望着紧挨着摘月的玉无瑕。

这小姑娘太特别了。别人都穿了一身白衣，只有她穿着红衣。而且她的年纪最小，比其余九个弟子差了一大截，一点也不像是个出色的高手。

摘月说话的时候，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不笑，连目光都不曾游移。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轻浮的气息，但又不像一潭死水那样深沉。她是灵动的，又是安静的，从头到脚，散发出沉静的气质，有如冰心玉魄一般。

是她了。清阳暗暗点头。这个玲珑剔透的小姑娘，就是仅次于赵无双的玉无瑕了。温润如玉，美玉无瑕。老三不但会挑人，而且会取名字。

“客房已经预备下了，这就派人带你们过去，好好歇息，三天后开始遴选。”清阳心念电转，已经有了主意，特意说道：“老三，你留下，咱们说句话儿。”她回头向侍女打个眼色，侍女会意，匆匆走了出去。

别人都告退前往客房去了，唯有摘月留了下来。深知清阳心意的摘月，把玉无瑕也留了下来。

“摘月，四年没见，你看我是不是老了？”清阳换了个随意的坐姿，含笑问道。

私下无人，两师姐妹这才放开了规矩礼制，体己说话。

摘月故意左看右看，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没有呀！姐姐满面春风，不但不老，还像是比四年前更年轻了！”

清阳莞尔一笑：“你就会说笑话！”

摘月笑道：“我只会说真心话！”

“真心话，”清阳重复道，“我好久没听过了。”一时之间，她竟生出了几分感慨。“这四年来，我为了天英子和无双，也算是费尽功夫了。你看我这头发，白了多少！无双还罢了，天英子，唉！”

天英子是她最得意的弟子，期望极高，现在落得如斯田地，一蹶不振，她怎能不恨铁不成钢呢？

摘月也不禁兴叹。这些年来，她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弟子费尽心思呢？稍有点成绩，就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突然下降的还少吗？上一届天龙大会表现出色的三弟子薛伊人，竟然在修炼静心诀第七重时走火入魔，险些自断心脉致死。究其原因，竟是因为与师兄私定终身，春心勃发，导致心猿意马，诸魔丛生。摘月又气又恨，下令严禁门下男女弟子私交，更将男女弟子完全分开，并且从此干脆只收女弟子。

幸好，她想，她还有玉无瑕。

这个孩子，初见时极其活泼，性子执拗，如同一个山野小子一样。但是她天赋极高，悟性极好，自制力极强。不该做的，她绝不去做；摘月吩咐她做的，无论多难多累，她都会竭尽所能去完成。

她一心一意，就是要做摘月心目中最好的弟子。

想到这里，摘月就微笑着看了玉无瑕一眼，说道：“姐姐不是还有无双嘛！说起来，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如今他已经是天圣宫第一了，都是姐姐调教得好啊！”

这句恭维恰到好处，清阳听了果然很是受用，笑眯眯地道：“也要他自己争气才好。我已命人跟他说了，你来了，今天就别练那么久了。让他来见见你，就带无瑕四处去走走，我和你在这儿再说会儿话。”

嘴里说着话，她的眼睛倒是一直在玉无瑕身上打转。

摘月见她这样，心下早已明白。好苗子人人都想要，但玉儿是她的心肝宝贝，如同亲生骨肉一般，她怎舍得就此将她交给师姐呢？然而无论地位还是能力，师姐都比她高出一截，玉儿若能跟着她，由她亲自调教，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没等她表态，赵无双已经走进来了。

虽然才十六岁，稚气未脱，但一身傲气已经使他隐隐有了一股成熟男子才有的雄风。只见他生得剑眉星目、唇若施朱，越发显得肤如凝脂。他身材高大挺拔，长身玉立，器宇轩昂，加上微微撇着的嘴唇，似笑非笑的目光，潇洒尤为随意，好胜已是刚强。

玉无瑕不免瞥了他一眼：好高！好白！直到他走过自己眼前，走到清阳面前去行礼的时候，她看见他的背影，才猛然心中一动：啊！他就是山上的那个青衣人！

她也听说过清阳夫人非常宠爱她的独生儿子赵无双，对他处处与别不同。那孩子娇生惯养，心高气傲，极不合众，到哪儿都是惹人嫌的主儿。能在独龙石上单独修炼，他的特殊待遇不言自明了。

但是他毕恭毕敬地向摘月夫人行礼的时候，又是那么的举止温文，进退有度，一副家教极好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师兄师姐他们口中所说的小霸王形象。

看摘月夫人对着他又说又笑的态度，更不像是对这孩子有什么成见的样子。

师傅绝对不会看错人的，玉无瑕很肯定。

“小玉儿，”这时，摘月说道，“来见过你的无双师兄。”

糟糕！玉无瑕暗自叫恼，她怎么就走神了呢？她忙收回思绪，规规矩矩地上前向赵无双行礼：“玉无瑕拜见无双师兄。”

按照师门规矩，赵无双只还了她半礼。玉无瑕身体半蹲，赵无双则挺立不动，只在胸前比了一揖。只是他太高了，玉无瑕又低着头，那一揖就比在了她的脑袋之上，赵无双不禁一笑。

这一笑，被跟前这小小的人儿听到了。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瓜子小脸，雪肤花貌，杏眼梅腮，点漆一般的眼珠子轻轻一转，惊鸿只是一瞥，婉转已有了万语千言。

她的脸庞，秀丽得像是他在高高的独龙石上练功至深夜，举目向天际一看，挂在西边的弯弯的月牙儿一样，皎洁可爱，惹人怜爱。

“你好。”他不知不觉地笑着，露出了一颗虎牙。

玉无瑕迅速地低头敛眼。她怎能在师傅的灼灼目光注视下，多看这英俊少年一眼呢？

他未必有深意，她不作回应。春红未谢，桃杏未青，一切都还太早，两小只是无猜。

如碧波荡漾，情生意动，自己浑然不觉，旁人的眼睛岂可就此瞒过？

一切一切，摘月如何不见？如何不知？

清阳在旁笑道：“无双，带你妹子出去走走，好好招待她，我和你师叔说句体己话儿。”

精明如她，怎不知无双的好意，无瑕的羞涩？

“是，师傅。”赵无双笑着应了。人前，她先是掌门，然后才是母亲。

玉无瑕只好告退。向两人行了礼，跟着赵无双走了出来。

赵无双自然而然地走在前头。他身高腿长，只走了几步，玉无瑕就不得不小跑跟上。

走过一片游廊，忽然一拐，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是天圣宫的后花园，在群山环抱之中，形成一个小谷，气候温和，种植着奇花异果，珍禽异兽时隐时现。

玉无瑕情不自禁地张开手，让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从她手指尖上飞过。“这太美了！”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乐园。这里的花果，与别处的一点都不一样。满山的杏花，随风吹落，飘到园里，顺着一脉清流，汇入睡莲池中。白色的，粉红的，粉紫的，一朵朵莲花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水面上，雅致沉静。

园外还是三月，这里已是夏天。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赵无双咧着嘴笑。

“为什么莲花会开得那么早？”玉无瑕问。

“因为池子里的水，是从释龙池引过来的温水。”

“温泉水？”玉无瑕有点吃惊。

“这是异种睡莲花，耐温耐硫磺，专生在温泉水中，是母亲从北海远方带回来的。”

这个时候，他才称呼清阳为母亲。

玉无瑕笑了笑，弯腰去看一朵冰清玉洁的睡莲花。水中隐隐的硫磺气味与莲花淡淡的花香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她不禁微微眯着眼睛。粉黄的花蕊里面，有只小小的虫子在钻来钻去，她不由得俯得更低，想去窥看究竟。

赵无双抓住了她的手臂，拉住她：“别闻，这花会醉人。”

玉无瑕一惊，顿时清醒了。她埋怨地瞪了他一眼，心想：有毒的你还叫我看呀！

谁知赵无双紧接着又说：“这里的东西，全部都有毒。”

玉无瑕忍不住叫了出来：“有毒的你还叫我看呀！”

“因为这里是最漂亮的地方啊！”赵无双无辜地说，“你不用怕，我有解药的。”

玉无瑕的眼睛瞬间放空。这人要不是故意在整她，就是他真的缺心眼。

赵无双见她一脸木然，以为她不信，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你看，我娘给我的解毒丹，不用怕中毒的！”

他特意将瓷瓶递到玉无瑕眼前晃了晃。

行了，玉无瑕想她明白了。他是真的、真的缺心眼。

“我不用这个。”玉无瑕继续向前走去。她对那些奇花异果瞬间失去了兴趣。

难怪这么美的地方，居然一个人都没有，都怕中毒来着呢。

她信步朝前走去，想穿过园子看看那一头是什么地方。

赵无双追了上来：“你怎么不吃呀？”

玉无瑕没搭理他。静心诀修炼到最高境界，能令心境瞬间如止水，身躯似菩提，一切外物，俱不能侵。这里的花香固然浓郁，但进入到玉无瑕体内却有如泥牛入海，毫无影响。

赵无双一个箭步超过了她，拦在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硬是把瓷瓶塞到她手里：“你快吃吧，小心真的中毒了！”他撇着嘴，像是个赌气的小孩子。

玉无瑕白了他一眼。知道会中毒还叫我来啊！

“你不也没吃吗？”她说。

赵无双自豪地挺起胸膛：“那是因为我已经练到静心诀第七重了，不怕这些东西了！倒是你，快吃吧，不然真的会受不了的！”

玉无瑕握着那个瓷瓶想了想，还是倒出了一粒，吃了。她把瓷瓶递还给赵无双，心想要是她再不吃，他估计非得纠缠个没完没了。

“你自己又不吃，为什么带着这个？”她问。

“这个？”赵无双毫无机心地笑着，又露出了那颗虎牙，“我怕有人进来这里又没有解药，碰上了也好给他们吃的。”

他细心地将瓷瓶收好，又转身领着她继续往前走去。

玉无瑕跟着他，心想：这口牙，真丑！

但是这个人，除了缺心眼，心地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