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烨目光轻轻扫过孟宛的手腕，淡然道：“不妥便算了。”
赵讫显然没预想到他会如此轻易的妥协，心头刚窜起的怒火，没能发泄出来，就被兜头一盆冷水浇得不知所措，一时竟不知该用哪种态度对他说些什么。
看到庄烨当真转身要走，孟宛着急了，挣开赵讫的手，“哥哥，这事你就别管啦，我想坐先生的马车！”
“可是，你们……”
“庄先生的为人，你尽管放心好了。”孟宛打断他的话，一路小跑赶上庄烨的步伐，头也不回道：“我还有事请教先生呢，你们先回，不必等我。”
赵讫孤零零立在原地，一直目送他们进了私塾正门，直到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既为人兄长，该放手时须放手，你且宽心，跟在庄先生身边，宛儿欢喜着呢。”赵蓉儿劝慰他一句，可放下窗帘后，自己也有些出了神。
随着最后一句的话音落下，赵讫空落落的手掌慢慢攥紧，握成了拳。
*
案几上一小箱满满当当的银子，着实叫孟宛开了眼，她双眼放光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询问道：“这些都是给我的？”
“……你还要问几遍？”
庄烨掏出张纸，推去孟宛面前，“准确来说，是借给你的，白纸黑字上面写得清楚，你看好再签。”
“好！我签！”孟宛不说二话，生怕他反悔，看也不看火速拿起笔来，签下自己名字，再笑眯眯地把借条交还给他，“你既然有借钱给我的意思，昨晚怎么不说呢？白叫我为钱发愁，一整晚都没睡好。这下好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原始股东了！”
“你确定不再看看借条？”
庄烨手指压在纸上，轻点两下，“我不做股东，只收高额利息。”
“也可以啊！反正是你的钱，你想怎么样我都没意见！”孟宛满不在乎地再次拿起借条，细细看了几眼，越往后看脸色越僵，末了整张脸都不由自主地垮了下来，“什么？要翻两倍归还？你……你这是在放高利贷啊！”
庄烨波澜不惊，道：“我打听过这地儿的物价水平，这箱银子足够你挥霍一整年。如果要拿去做生意，翻个两倍绝非难事。”
“黑，实在太黑。”孟宛睨着他那张云淡风轻的俊脸，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借条现在你手里，不想借可以撕毁它。”
“借！谁说我不想借了！”
孟宛心中急切，拉过那箱银子护在怀里时，牵动到了手腕处的伤，猛一吃疼，接着脸皱成一团看向庄烨，可怜道：“你上次那个批发似的伤药还有吗？”
庄烨怔了下，“批发？”
孟宛点点头，给他比划道：“青白玉制圆罐的，很精巧，谁受伤都能掏出来一罐给她的那个伤药。我之前用感觉效果不错，恢复蛮快的，你要是不缺的话，能多给我几罐吗？”
谁受伤都能给……
这话庄烨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不顺耳，他无语地拉开身旁矮柜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摆满了孟宛口中的圆罐伤药。
孟宛瞥见“哟”了一声，挪坐到他身边来，“你还真是搞批发啊，马车里都装这么多罐，可以给我三……五罐吗？”
说到后面孟宛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了，轻咳两声，“如今你都成我债主了，利息要那么高，给点'赠品'也是应该的吧。”
马车内部空间宽敞，但孟宛身子贴得庄烨很近，咳时温热的气息刚好喷洒到他的耳后根，霎时间庄烨心中警兆突生，慌忙移坐到另一侧去，避她如洪水猛兽般。
“区区几罐伤药而已，不给算了，你至于如此躲着我……”
孟宛原还觉得他莫名其妙，待眼前人白净的脸庞渐渐浮现怪异的红晕，她微微一滞，随即恍然大悟，“扑哧”笑出了声，“庄烨，难道你害怕我又会'非礼'你吗？”
庄烨闻言皱了皱眉，“……你有'非礼'过我的力气？”
“不怕你躲那么快做什么？”孟宛嗤他一声，自顾地拿起一罐伤药打开，正欲涂抹，忽又顿了下，垂着眼呲牙咧嘴道：“我左手怎么也全是伤口呀，哎哟，一碰药膏便疼得钻心，看来我自己是上不了药了，庄大债主，能请您再发发善心帮帮我吗？”
庄烨自然能看出她别有用心，沉着一张脸，故意没应她的话。
孟宛长长“唉”出一声，“你还是在怕我。”
这回庄烨不与她争辩，抿直唇线，只凉凉地斜睨她一眼，把视线投去了车窗外。
好不容易有二人独处的时机，孟宛怎会轻易放过？她一边笨拙的给自己伤口上药，一边故意拿话激庄烨，“今天上午你背着赵蓉儿时，怎么不见你害羞？偏偏躲我躲那么快，你——不会喜欢我吧？”
庄烨依然没搭理她。
“若不喜欢我，对赵蓉儿那种绝色美人，怎么也无动于衷，难不成你的性取向是男……”
孟宛低头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不留神，手中药罐没了，她抬眼看，是让庄烨给顺走了，不满道：“你什么意思？不让用了啊？”
“我给你上药，伸过手来。”
庄烨语气平静，面上不露分毫情绪，孟宛猜不透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横竖自己吃不了亏，便隔着案几探身伸手过去。
她的手被庄烨轻轻托起，指腹按压轻揉过每一道细小伤口，微微发烫，有点刺疼又好像有点瘙痒，总觉得牵动着心里也有些痒痒的。
“好了，换手。”
庄烨看她仍举着手不回应，视线一抬，发现这人居然歪着脑袋迷糊起来，只好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换手。”
还是没有回应，庄烨脸色一凝，意识到情况不对，起身蹲去孟宛身边，手刚搭上肩膀，她整个人就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头刚好磕在他的锁骨，这一磕反倒把孟宛磕醒了。
孟宛睁开惺忪睡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极其好看的，如浓墨绘成的长眉俊目，眸光清朗，隐含忧色，正看着她。
顷刻间，孟宛的心跳仿佛停了半拍。
“你发烧了。”
额头覆盖着庄烨微凉的手掌，很舒适，孟宛哑着嗓懒懒道：“是吗？我还以为是你上药太轻柔，舒服的睡着了。”
怀里的少女身体滚烫，灼得庄烨整条臂膀跟前胸也跟着发热，奇怪的是，她明明看上去骨瘦如柴，抱在怀里却柔若无骨，苍白寡淡的脸上一双星眸半阖着，水雾氤氲，似乎满含了春色。
庄烨越发觉得不自在，“还不起来？”
孟宛头晕晕乎乎的，难得安静下来，乖巧坐着任由他给手腕上完药，继续往脸上抹。庄烨的脸靠过来，与她呼吸相混，渐渐连周遭的空气都开始变热。
“为什么突然愿意给我上药了？”孟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近距离下，越看越觉得这人长得可真好看。
“因为——”
庄烨停下手中动作，抬起眸，单膝蹲地在咫尺间直视着孟宛，问道：“你心动了吗？”
他说话的语气与往常一样清润，偏此刻听进孟宛耳朵里缱绻又暧昧，蛊惑至极，眉眼都看着多了点勾人的意味。
孟宛呼吸一顿，木讷道：“当……当然没有。”
“嗯，我也没有。”
庄烨给她抹完脸上最后一处小伤口，坐回对面，慢条斯理地拧紧药罐，再从抽屉里取出四罐，横推到呆楞的孟宛面前，“因为我不喜欢你，但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会有正常的生理反应。至于赵蓉儿，她是我的任务，我只需要去完成，不需要投入私人感情。”
“完成任务，我会回去，完不成，我会死，我跟她注定没有结果。”庄烨拿起手帕擦净手上药膏，漫不经心道：“你对时凌雨，不也一样？”
疏离冷淡到近乎无情，这才是真正的庄烨。
声音无形，却能将差点沉溺在刚才柔情里的孟宛狠狠拍醒。她内心有些慌乱，捋了捋耳侧发丝，马车正好停住，她道了句：“我走了，你……最近多注意安全。”
孟宛对于自己的短暂沦陷，羞愧地想逃离。
“等下。”庄烨再次叫住了她。
孟宛深吸一口气，回头勉强笑笑，“庄大债主，还有何事吩咐呀？”
“钱和药都不要了？”
庄烨下巴朝案几微微一扬，孟宛不好意思地拍了下脑袋，险些把正事给忘了，她弯腰把药罐收进箱子里，临走前说道：“这次你帮了我个大忙，不论以后你需不需要，我都会帮你的，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
回到家时赵如已经醒了，不过身体还很虚弱，说话有气无力的，听何明月说赵讫来过，可饭都没吃就走了。
孟宛自己也烧得迷糊，又不想让何明月担心，应付几句后，借口说起得早犯困，便回了自己房间。裹着厚棉被捂了一夜汗，次日醒来，烧倒是退了，不过身体粘腻的难受，头发都闻着有点臭了。
她想去浴堂泡泡澡，但钱的事不太好解释。
孟宛在屋里来回踱了几趟步，有了主意，她把何明月叫进屋来，试探着说道：“娘亲，我有件事想同你说说。”
何明月一笑，“什么事神神秘秘的，说就是。”
“其实我昨日挣了点小钱。”孟宛小心翼翼瞧着何明月脸色，只见她稍显惊异却没动怒，松了口气接着说道：“你给我的那些胭脂水粉，我拿出去摆了摊，起先是免费给过路女子妆饰，结果发现我在妆饰方面颇有天赋，经我手妆点过的女子皆对我赞不绝口。于是后面我便开始收钱，虽然每位收的不多，不过生意还算不错，所以小小赚了一笔。”
她说着掏出些碎银递给何明月，“这是你女儿赚来的第一桶金，孝敬娘亲。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以后就算没有父亲，我照样可以养着你，娘亲不必担忧，我们肯定会生活的更好。”
何明月怔怔地听她说的话，眼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嘴唇翕动着，哽咽道：“宛儿……对不起，是娘让你受委屈了。娘只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读书，你年纪还这么小，本不应该操心生计的。”
“这钱娘不要，你自己赚来的自己留着花。”何明月把孟宛搂在怀里，心疼地泣不成声，“往后不要再去摆摊了，我的宝贝女儿不需要过得那么辛苦，你放心，娘会的手艺活多着呢，能养得起你。”
“娘亲，我没觉得辛苦。”孟宛一阵感动，也环抱住她，“这是我喜欢的事情，读书之余能去摆摊做着我喜欢的事情，即使挣不到钱我也欢喜快乐着呢，若能挣到钱，那更是锦上添花了。”
“你……当真不觉得辛苦？”
孟宛头点地像小鸡啄米，“真不觉得，娘亲我往后还可以再出去摆摊吗？”
何明月犹豫了一下，在孟宛期盼的眼神中，到底应允下来。
“那我今日可以去浴堂泡澡吗？昨晚睡出了一身汗，我闻着自己身上的味道实在不大好闻。”
去一趟浴堂得花费不少，她们娘俩只有在春节时，账房给的月例多些才舍得去，平日里大多是何明月烧好热水一壶壶地倒进浴桶里，两人一前一后迅速冲洗干净出来，她身子骨弱，生怕受了凉再发烧。
“去啊，你自己赚的钱想怎么支配，娘都不会干涉，不必问我，就算你一日里全花光了，娘也没有任何意见。”
何明月瞧着她笑，眼里的宠溺满地能溢出来。
“娘亲，你真好！”孟宛也绽开了笑，她把碎银硬塞进何明月手中，嘴里嚷着“你刚说了，我想怎么支配你都没意见”，塞完赶紧起身，溜去橱柜前收拾换洗的衣物。
何明月只好不再推脱，帮她一起收拾好衣物，送到大门口。
母女二人正有说有笑地走到门口，就见赵讫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刚从马背下来，看到她二人忙弯腰行了个礼，问道：“何姨与妹妹这是要出门？”
“宛儿要去浴堂。”何明月说罢看一眼他手里的东西，板着脸又道：“跟你说了多少次，来何姨家不需要买东西，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
赵讫笑笑，还是送到她手里，“都是些食物与药材，如今我母亲养伤在您这儿，多有叨扰，理应如此。”
“我记得浴堂在城中吧？正巧不如我骑马送妹妹过去，省得再租马车了。”
租马车贵且不说，流程甚是繁琐，加上在浴堂里的时间，来回得折腾大半日，孟宛一听赵讫愿意送她，自然是开心，“好啊好啊，多谢哥哥。”
与何明月挥手道过别，二人骑马去了城中地段。孟宛盛情邀请赵讫也进去泡洗，结果他红着脸拒绝了，只愿送她到浴堂门口，问过大概需多久能来接她后，便牵着马匆匆离去。
孟宛自己背着包袱进去，在柜台登过记取了号牌，欲进女汤，忽闻身后有人唤她，“前面的是孟宛，孟姑娘吗？”
她回过头，见韩少钦一身红衣立在门口，仪态风流地含着笑朝她招手，“好巧呀，孟姑娘，本王这两日正想去找你呢！”
他说话时，庄烨默默从他身后绕进了门内，孟宛脑中嗡的一声，猝不及防地回想起昨日事，觉得意外又慌张，结结巴巴道：“庄……庄先生……怎么、也来泡浴堂了……这么巧……”
庄烨在柜台登着记，侧脸看她一眼，“怎么？昨日发烧，烧结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