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林老爷子的手很有力，箍得若离的手有些疼。林老爷子比了比自己下巴，说着闽语：“怎么我们药厂安排的住宿条件很差吗，以至于让西专员不刮胡子？”

一旁药厂留守人正要翻译，就听见若离讪笑着用闽语答道：“厂方安排的民居很有特色也很干净，我们住的很好。之所以没刮胡子是想节约时间，尽快处理完工作。”

“你还挺有干劲的！这两周，你都是亲力亲为的盘点？”

“是。”

林老爷子似乎对若离很满意，他松开手朝库房大步走去。空旷的车间，停滞的生产线，耸立在外的制剂反应罐已然爬满藤蔓。林老爷子示意若离跟上，双手背后，对其说道：“这是南洋第一家西药工厂，修厂的时候，槟榔屿还是英属联邦州。因为没有批量生产成品药的核心技术，最开始我们只生产原料药，植物提纯之类的粗加工。呵呵，确切说是阿片类原料药的提纯物。吗啡的原料，我们从缅甸、老越南采购罂粟、黄樟，运到这里提取生物碱，再转卖给英国本土药厂生产吗啡。哎，那时候的技术也比不了现在，生产车间终日臭烘烘，药厂附近的地都种不了庄稼，以至于我们选择在偏远、贫瘠的盐碱地建厂。后来，英国本土遭受空袭，为确保盘尼西林生产，卖了条生产线给我们，才开启了真正华茂制药。可刚投入生产，南洋就沦为日占区。想不到，在我有生之年，会亲眼看到拆卖这家药厂。”

若离：“林老先生，华茂实验室能保障在美药厂的研发支持，现在的华茂可以生产更有竞争力的高端药品。”

林老爷子点点头，他也希望华茂能生产高端药，而不是像过去只能为英国、日本药企提炼罂粟、黄樟等植物化剂原料药。没有技术含量的粗加工利润低还损污染环境。可在他心里还是想重振马来药业，他问向若离说道：“你说，这家药厂就没有复工的可能吗？快六十年的老厂，真舍不得啊！”

若离心想研发环境、工人素质都比不了美国，如何复工？他道：“您的家人都在美国，您不想去纽约安享天伦吗？”

林老爷子：“不，我不会离开大马。我们华人讲叶落归根的，人老不离乡！我们林家从大明宣德年间从福建来到槟榔屿的。嗯，你可能不知道大明宣德年间具体指的是多久，那是公元十五世纪初。马来半岛是让我们落地生根的故乡。”

若离默言不太相信林老爷子关于林氏宗族在马来有如此悠长历史的描述。林家人提及马来西亚用词永远都是大马，而不是马来，言语间满是自豪感与归宿感。

林老爷子又道：“我们计划在美建厂、保障生产的钱全像泡沫般在股市蒸发掉了。就连我们的老东家英国也开始去工业化，偏向金融服务。诶，实业与金融，就像啤酒与啤酒泡沫，没有实业，哪来金融？呵呵，失去殖民地提供的廉价劳力、自然资源、初代加工，他们拿什么工业化？或许金融将是一种新的殖民手段。”

若离沉默，因借试药丑闻导致股民抛售华茂股票，给林家造成的损失岂是回购股票就能挽回的？今后几年华茂将要付出高额的公关、广告费。若离低语：“是因为二次融资计划不乐观，我们才选择对赌的。”

林老爷子讽笑了下：“二次融资？既然华茂财务状况不利于融资为什么又要批准在美上市？股市就是个猎场，我们就是被圈进去的猎物。”

见他越说越尖锐，若离只能将头低得更凶。

却听林老爷子朗声笑了起来：“不过也有猎物能让猎人选择与之和平相处的时候。打不死的，都会站起来。在股市失去的，也会在股市找回来。”

见若离面露愧疚，沉默不语。林老爷子反而笑着安慰：“年轻人看开点，没有关系的。只要能办成事，损失点钱或是被人误会都没有关系。”

他转身看向药厂负责人，后者跑到前面向他汇报工厂近况。

若离慢下脚步，走到罗丽莎身边开口问道：“林叔叔身体好些了吗？”

罗丽莎答道：“他已经能下地走路了，他这次中风全是因为他太懒！出行全靠车，又不锻炼身体，跟谁都没关系！”

若离都想哭了，林南霑明明是被华茂遭J基金金融绞杀才生病住院的，而罗丽莎到现在还会顾忌自己的感受说的这样云淡风轻。

同时，拉维.马塔其得知林老爷子来厂，也着急赶来，一口一个林爷爷、罗妈妈的叫的好甜。拉维舔着脸笑道：“你们二位要来工厂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我也好介绍你们认识啊！”

林老爷子并未理会他，自顾自的与药厂负责人谈话。

罗丽莎说道：“我们来自家的药厂还用跟谁提前打招呼？我们只是授权你们处理库存原料药。”

有安保挡着拉维靠近不了林老爷子，只能拉着若离和罗丽莎说话。

待林老爷子走后，拉维问若离道：“林家爷爷找你说什么？”

若离：“他舍不得这家工厂，问这条生产线还能不能复工。”

拉维闻言冷笑道：“这破铜烂铁的还要来干什么？守着药厂不出手，是要留着当墓地吗？！”

若离听话听音：“怎么？！你们想收购这家药厂？原有生产线太陈旧，你拿到手上还得重新引进生产线，培训技术工人，复工成本太高。”

拉维随后回了句：“谁想复工这家药厂？！”

马塔其一家想要的是华茂药厂的资质！作为南洋最早实现现代化、批量化生产阿片类原料药的工厂，华茂药业早已获得国际麻醉品管制局与美国FAD的双重认证。马家可以借用华茂药厂资质合法采购、销售违禁品。这也是从五十年代开始，马家就想与林家合作甚至是联姻的原因。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开办一家类似的药厂，但随着各国加入国际麻醉品管制公约，对于这类企业的审批与监管就越发严苛。因为马家的黑历史，他们根本拿不到办厂资格！

拉维看见若离身穿白大褂，身上沾了不少原料粉剂。他笑道：“你还真的亲自盘点？”

若离点头：“当然要亲自盘点清查，抽样检验。毕竟涉及到交易价。”

拉维调侃：“是怕林家吃亏？”

若离调笑：“是怕货不对板。”

原本的一句笑话，却叫拉维变了脸色。拉维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拍了只蚊子咒骂道：“荒郊野岭的蚊子真多，走了！”

清查结束，封存所有原料药，若离和品控员回到吉隆坡，两天后意大利X药厂与拉维.马塔其签订代购协议，总计约一吨的抗癌化疗原料药委托西家航运公司运输。

若离换了身清爽的短衣短裤想去酒吧，出房间看见品控员从皮埃尔房间出来，他道：“我去酒吧，一起吗？”

对方道：“我明天就回意大利，现在去商场给我女儿买样纪念品。”

若离：“你不跟船吗？”

品控员答道：“我不用跟船，后续都委托给你们，我们回意大利等着收货就行。”品控员内心嘀咕，这批货没有重要到需要跟船的地步。

若离点点头，两人走进电梯，若离说道：“你们和西家之前也有过类似合作吗？”

“我们之前经常合作，尤其是原料药紧缺的四十到五十年代。”

“近几年了？”

“这些年我们都是通过国际医贸公司大宗采购原料药，很少找西家了。这次是皮埃尔先生找到了我们老董，说这批原料药值得购买！”

若离蹙眉，都快脱保质期的积压货真的有那么值得购买吗？

品控员直接去往酒店商场，而若离则照旧去了常去的那间酒吧。

进去的时候看见大卫坐在酒吧吧台，他放了杯白兰地加冰在自己左手边，而他自己则喝着冰啤。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情况不对，不要见面。他转身想走就被拉维堵了去路。

“小弗先生，还真是有缘啊，一起吧！”拉维拍着他的肩膀，将人转了个弯，直径朝吧台走去。若离眼睁睁看到大卫身边出现了两个夹克男，在吉隆坡这种人人背心夹拖的热带地域，穿外套的很容易让若离相信他们腰间有枪套。

若离被拉维摁在大卫身边坐下，拉维对着两人说道：“人都到了，不坐会儿、聊会儿，着急走干什么？”

若离甩开他的手，端起大卫放在一旁的白兰地，喝了一口，对拉维说道：“怎么，我坐哪，去哪儿要向你解释吗？”

拉维一拍桌子，音乐停止，些许夹克男从角落走出驱赶酒吧客人。拉维指着大卫说道：“他是FBI特工！你来见他是想干什么？”

若离嗤笑，连带大卫也笑了起来。夹克男围拢两人，若离并不惊慌，伸手搭在大卫肩膀，半边身子都靠在了他怀里。他斜眼望向拉维说道：“我这两周都在乡下验货，回到吉隆坡不见男友干什么？”说着，他勾过大卫脖颈，捧着他的脸就吻了上去，唇舌纠葛、极尽缠绵。

拉维双眸收缩了一瞬，蹙眉间带出些许厌恶：“林予安当众向你示爱，你就这样对他？”

“林予安？！”若离讽笑了下，“都是哪辈子的事了？马塔其家的小少爷，这位是我现在的爱人，他不是FBI的特工，他是国际麻醉品管制局干事，在联合国办公的。马家小少爷，你现在带着LOTOS的眼镜，用万宝龙钢笔签合同，谈着受法律保护的生意，不再靠偷渡给人送货了！你也该认识些更能帮助家族更上一层楼的人。”

大卫适时摸出张名片递给拉维，名片一面是国际麻醉品管制局几个大字，背面是他的职位和名字。“你好，大卫.斯宾塞！”说罢他的手环上若离的腰肢，轻啄了下他的脸颊。

拉维收下名片，看着两人十指紧扣的手,眸色冰冷：“林家在纽约的黑料，真是你爆的？”

若离扬眉一笑：“这跟你没有关系，你只要知道，如果不是林家出事，你能拿到华茂转销授权书吗？”

拉维的言语间带着一丝愤怒：“你知道林家在股市亏了多少钱吗？要真是你爆的料，林老爷子在药厂见到你还能让你活着出来？”

若离摇摇头：“我是意大利公民，西家航运公司的法务专员。不是股市操盘手！林家在股市亏的钱算不到我头上！”他对大卫笑道：“走吧，去我住的酒店。”

两人起身，见夹克男们还是围着不走，若离盯着拉维厉声道：“我也可以绕开你，直接跟林家交易。”

拉维闻言再度打量了若离几眼，挥手示意让人给他们让开道路。

走出酒吧，两人确认无人跟踪，若离拉着大卫去往酒店。

“我真的要跟你住酒店？”

若离：“我怕拉维派人抓你。”

大卫：“我也怕林予安揍我。”

若离吓得一抖：“他不知道我吻你，怎么会揍你！”

大卫抿嘴，不置可否：“谁知道他知不知道？！”

若离回头看他，大卫补充解释：“这里可是马来，谁知道刚才酒吧里有没有他的耳目。”

若离呼了口气：“只要不是他亲眼看见，我都能糊弄过去！我还以为他在酒吧看着我了，吓死我了。”最后大卫没去若离住的酒店，他是INCB的行动干事，马来方面不会允许自己在吉隆坡出事。

酒吧，当拉维带人离开之后，从工作台后走出一个中东打扮的胡须男子，目光阴冷，气场低至冰点。

三天后，西家的货运船抵达巴生港，手续齐全，货物入舱，一切都很正常，让若离都觉得马塔其家真的只甘心挣那点代理费。在离港前夜，拉维做东邀请皮埃尔和若离到马家经营的会所放松。

会所紧靠海岸，形如古堡，富丽奢华，豪华包厢内设施齐备。待几人落座，先是安排了一场传统舞蹈。随着舞者离场，舞台灯光亮起，一排模样或清纯、或俏丽的少年走了上来。拉维坐到若离身边，对他和皮埃尔说道：“这些都是为你们准备的礼物，请尽情挑选，全留下都可以。”

这些少男少女里有亚洲人，也有欧洲人，他们分列两排，逐一上前展示自己。

若离侧头看着皮埃尔，后者笑道：“我这把年纪，看看歌舞表演就好。”

若离：“我不是很感兴趣。”

拉维指着舞台说道：“都不喜欢？都是干净的，没人碰过。”见若离还是拒绝，拉维弹了个响指，舞台上的人退下。有人抬上来个被白布盖着的椅子，白布隆起出一个人形轮廓。若离蹙眉：“什么意思？”

等人撤掉白布，若离才看清被绑在椅子上的人是大卫，他双眼青紫面颊肿胀，被人揍得不轻。

啪的一声，若离摔响了手中酒杯，对拉维吼道：“你疯了吧！他是国际组织干事，你想被国际刑警围剿吗？”

拉维不急不慢，接过一旁手下递来的枪，放在若离面前说道：“把他杀了，否则你们今晚出不去。”

若离看向皮埃尔，后者说道：“怎么，这也是你爸爸的意思？这就是你爸爸这么多天不露面的理由？”

拉维指着大卫对皮埃尔说道：“这个人是INCB的行动干事，我哥哥在海法出事的时候，就是他在特拉维夫缉毒！有他在，我爸爸不会出面，而我们做了这么多，也不可能只帮林家处理原料药。反正，今天不是他就是他，你选一个人死。否则，我爸不出面，你们的船也开不出巴生港。”

皮埃尔对若离昂昂头，说道：“把他杀了。”

若离惊愣，后背浸出冷汗，他道：“舅舅，你和査赞.马塔其还要谈什么生意？大卫是我朋友，他来吉隆坡见我只是为了叙旧。”

“杀了他！”皮埃尔目光冰冷，没有多余的话。

若离拿起枪，瞄准舞台，顿了片刻，若离对两人说道：“这人不能杀，杀了我们的船回不了意大利。如果你们不相信我，我可以证明给你们看。”说罢，他枪口抵在自己胸上锁骨位置，扣动扳机。空枪，无子弹，他松了口气，他拿起枪的一瞬间，就从其重量判断出里面是空弹夹。可饶是有丝侥幸，若离也是面色苍白，满头滴汗。

拉维冷笑了下：“你还真是喜新厌旧，真为林予安不值。他为了你丢了警督位子，还被林家踢出董事局、赶去昆达山放牧，相当于是断了关系！”

若离冷声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如此替他不值，就去昆达山陪他啊！”

拉维脸色一变，狠狠地瞪了眼若离，遂对皮埃尔说道：“我们不放心这个人，你自己解决掉。”

“谁？”皮埃尔看看大卫又看看若离，“一个是INCB的干事，一个是西家的孩子。你让我解决？就是因为你的胆量无法匹配你想要跟进的生意？小子，生意不是你这样谈的。我的人刚才已经自证清白了。那个叫大卫的，我可以带上船，等到公海再替你们处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明天准时离港，我倒要看看有谁敢拦西家的货船。”

随着他话音落下，西家手下走上舞台用白布盖上大卫，连人带椅抬了出去。

拉维说道：“行，我们接着谈下面的交接计划。”

“你不够格。”皮埃尔说道，“叫你爸爸出来！”

拉维还想僵持，皮埃尔撑着手杖站起身，对若离说道：“小弗，我们走。”

话音落，大厅射灯熄灭，全场照明灯点亮，査赞.马塔其从另一道门走了进来。“皮埃尔，老朋友，生什么气，我们都一把年纪了。就不能退居幕后，把机会留给年轻人吗？”

皮埃尔冷笑，抬起手杖指着拉维说道：“这个年轻人戾气太重！我说过的，我做的生意合理合法，更不喜欢事情都没谈成就见血。”

“你说的对，谨慎一点的确能让我们有更多时间做更多的事情。”査赞抬手打了个响指，手下打开另一扇伪装成浮雕装饰墙的大门露出里面黑漆漆的通道。“请随我去往会议室。”

若离跟着皮埃尔走进通道，每当有人一踏进通道就会听到一串杂乱的电流声，这是利用无线电信号检测窃听设备的装置。若离对皮埃尔低语：“舅舅，你不是说过，不会做违法的事吗？”

通道寂静无声，饶是他再低语，前面的马家父子也听到了，两人笑了几声。

皮埃尔温和地道：“不会违法的，我们非但不会违法，还能让林家彻底毁灭。”

“为什么？”若离不解。

“为了你的母亲！”皮埃尔神情肃然，通道尽头的门已打开，他加快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