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屋后枫树三两株，经霜后，枫叶通红。

窗纸已被天色染白，鸡鸣声声。

沈愁绝已穿得规规矩矩，花似雪还赖在榻上。

她整个人蜷缩在又暖，又香的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睡得正酣。

沈愁绝温柔又平静地看她一眼，出门去了。

金阳隐在树梢一角，溪水上升起一层淡淡的，白白的薄雾，溪面闪着着碎金般的光点，随风而动的花草半隐在雾中，竟有几分诗情画意。

沈愁绝打水、劈柴、生火，烧水，净面之后，骑着小黑去镇上买菜了。

自打成家后，他除了每日习武之外，还要买菜，做菜。

粤菜、川菜、湘菜、鲁菜、东北菜、西北菜、江浙菜、家常菜他都会几样，这都是他昔年走南闯北时顺手学的。

有句老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老话总是很有道理的，否则就不会流传下来了。

沈愁绝一向很信老话，他认为，一个人要做事，就必须养好身子，养好身子的前提是好好吃饭。

是以除了擅长杀人之外，他还擅长做饭。

无论谁吃过他做的饭，都一定会认为他是烧了十几年饭的大厨子，可惜除了花似雪，丈母娘，周家母女外，以及他自己外，再没有第六个人吃过他做的饭。

今天的早饭很简单：一锅板栗焖饭，一大海碗山药炖排骨，一盘凉拌黄瓜。

秋风微凉，能在早晨吃到一块炖烂的排骨，喝一碗热乎乎的浓稠汤汁，整个人都熨帖了。

沈愁绝炖排骨时，就已去叫花似雪起床，他已算好时间，待她起床梳妆好后，刚好可以吃饭。

菜已在桌上。

花似雪还在床上。

沈愁绝打了一盆温水进屋，将木盆放在桌上，走到床边，轻轻推她：“饭已经好了，吃完再睡。”

花似雪拱了拱被窝，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竖起一根手指，含糊道：“一刻钟……”

沈愁绝道：“一刻钟饭已冷了。”

花似雪道：“我困得连饭都嚼不动了……”

沈愁绝道：“你总不能让娘等着我们。”

自打那日康和帝承诺之后，就真的没有人再来扰乱他们的生活，花似雪想娘，就让沈愁绝将她接来一起生活。

之前山脚下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沈愁绝的家，一户则是周家母女的家，周家母女虽已走了，但房子还在。房子虽没人住，但也是人家的房子，没有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擅自入住。

沈愁绝就在一旁再盖了一间小屋子，让给丈母娘住。

花似雪听他说娘，立马睁开眼睛，软绵绵靠在他身上，娇嗔一声：“你是狼吗？”

真真是要将她吃干抹净！

沈愁绝看着她身上点点红吻痕，就像是满树的梅花瓣骤然被风吹落，洒在洁白的雪地上。

他微微地红了脸，颇为自责道：“对不起……我……下次会忍住的。”

花似雪的脸又红了。

沈愁绝小心翼翼给她穿上衣服，衣料摩擦到某处时，还有些胀疼。

穿好鞋后，花似雪走路的姿势仍有些古怪，怕被娘亲瞧出端倪，便让沈愁绝扶着，走了一步，又觉不妥，索性不去了。

小夫妻间的事若被长辈发现端倪，是一件很羞耻，很要命的事！

沈愁绝也如是觉得，于是，他将菜分了，装在食盒里送去隔壁给丈母娘，又将剩下的菜端进屋子里吃了。

一般人都是先洗漱，再吃饭，自打同沈愁绝成亲后，花似雪每天都是先洗漱，再吃饭。

有时她会盯着帘顶感慨：世上怎会有如此生猛之人？莫非是前二十年过着吃素的生活，一旦开荤就受不了了？

花似雪穿了一件干净淡雅的浅碧色裙子，用一根浅碧色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髻，简单地净了面，去找沈愁绝了。

沈愁在后院烧钱纸。

钱纸，就是烧给去世之人的那种纸。

有人说，钱是万能的。

此话不假，不管是在阴间还是在人间，都要用到钱。

有人说，钱不是万能的。

此话也不假，这世间也有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花似雪蹲在他身旁，也帮着她烧纸。

沈愁绝虽然没有对她提过自己的往事，花似雪却也知道他是烧给他娘的。

每个人都有爹娘，这个世界上你不可能找到一个没爹没娘的人。

沈愁绝的爹是当今圣上，自然还活着，他的娘亲，她却从没见过，显然已不在了。

除了烧给娘亲，还能烧给谁。

“我有个妹妹。”

沈愁绝忽然说话，吓了花似雪一跳，她抬起眼睫，认真地看着她，似已准备好听他说他的过去。

沈愁绝又黑，又冷的眸子里罕见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他低声道：“你愿意听么？”

花似雪已握住他的手：“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他不愿意说，她就不问。

她始终认为，就算是最亲密的两个人，也有保护自己秘密的权利，只要这个秘密不会伤害到另一个人，谁也没有权利逼他说出来。

02

有树的地方不一定有村庄，但有村庄的地方一定就有树。

一座没有树的村庄，总少了几分韵味。

除了树，还有屎。

鸡屎、鸭屎、牛屎，狗屎……有的人家门口，还有两三岁的小孩在蹲着拉屎。

总之，村庄绝对不像镇上、城里那么干净。

南宫灭明一家就住千千万万座中一座普通村庄里，过着千千万万普通人过的普通生活。

所谓“一家人”，最基本的成员该有父亲，母亲，孩子，倘若少了其中一个，都不能叫做一家了。

沈愁绝很小的时候也有家，彼时他和爹、娘住在一起。

彼时他不过四五岁，他记得，娘每日一早就会起床烧饭，而爹会抱着他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教他读书，习武。

那时他的生活比同龄的小孩子优渥许多，他有鸡腿吃，有奶茶喝，有葡萄干、杏仁干、山楂片这些零嘴儿吃。

在别的孩子还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时，他的衣服多得穿不完，每一套都是上乘的料子，裁剪得很精致。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堆玩具，比如小木剑啰，小纸鸢啰，小木马啰……

总之，村里的孩子都喜欢争着和他玩，大一点的孩子会哄他的零嘴吃，他爹爹也教过他，男子汉要大度，是以他也很乐意和别人分享。

到得他六岁时，爹就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了。

初始他缠着娘问，娘只说爹爹去很远的地方干活了，很快就回来了，可直到他们被迫搬离沈家村，他都没有再见过爹。

所谓被迫，就是被人逼迫，不情愿的离开沈家村。

自爹失踪后，他没有零嘴吃了，衣服上也多了几个补丁，小木剑被折断了，小纸鸢破了，小木马也缺了一个脚，山楂片，葡萄干更是没有了。

村里的孩子也不那么喜欢和他玩了。

他坐在门口看其他孩子玩耍时，有几个长得像老鼠一样丑的男人总会朝他口哨，逼迫他喊他们爹。

小灭明对爹爹又爱又敬重，自然不容人亵渎爹爹，掏出腰间的弹弓，对着□□，一人给他们一弹弓。

那几个人揪着他扇了几个耳巴，小脸又红又肿，他却自有一股狠劲，咬着牙不肯哭，还捏着小拳头和人对打，直到他娘听闻风声，才赶紧出来道歉，在男人的调笑中将他领回家去了。

爹走了很久很久之后，娘又给她添了一个小小的妹妹。

其实他爹走了不过数月，但对小小的他来说，像是过了几年那么长。

娘产下妹妹后精神就不好了，脸色看起来比雪还白，身子看起来比纸还薄，娘以前说过她的爹娘很早就死了，她是一个孤儿。

以前爹爹在时会照顾娘亲，现在没有人照顾她了，小灭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小男子汉，遂担起照顾娘亲和妹妹的责任。

他每日去河里抓鱼回来炖汤给娘喝，一日三餐，餐餐都是鱼。

自从爹走后，他们一家生活水平又恢复到了娘独身一人时，虽不富裕，但也勉强能活。

九个月后，一辆华丽的马车简直像从天而降一般，停在他的家门口。

他从没有看过这么华丽的马车，拉车的是四皮血红色的骏马，车厢又宽，又大，又华丽，紫色的车帘上垂着流苏，辕木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华贵。

赶车的男人身上的穿衣服干净又好看，神气倨傲，看着派头，放到他们村里一定是最有钱的！

整个几百口人和几百口家畜加起来，也比不上这辆马车。

若换做往日，全村的人都会来围观，但现在已是半夜，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睡得正酣，就算打雷也吵不醒他们，更何况，这辆车进村里，竟然连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

这辆华丽马车的主人是个女人。

一个看起来又漂亮，又尊贵，又傲气的女人。

她进门时先是盯着娘看了几秒，第一句话是：“男人就是男人，只有碰到有点姿色的女人，就走不动了。”

小灭明只听到这一句话，就被娘赶到后屋去了。

他将妹妹放到装衣服的木盆里，坐在她旁边守着。

九个月大的妹妹已会抓了，抓到什么就往嘴里啃，啃得满嘴的口水，没有东西抓，她就翻出来四处爬，小灭明只得分分秒秒看着她。

他心里还想着刚才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看起来很凶，表情很凶，说话也很凶，他担心她会欺负娘。但娘说了，不准他偷听。

他虽然有点好奇，有点恐惧，但他答应了娘不偷听，就绝不会偷听。他从小就是个男子汉。

那个女人走后，没几个月，娘就带着他和妹妹搬家了。

他们么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也不知道去哪里，但正因如此，天下之大，哪里都可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