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们一片树林里住下。

树林不远处有一座小村庄，村庄里有几十户人家。

树林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爹走了，一家就不能算是一家了。

树林很密，很阴，繁茂横斜的枝叶犹如巨大的屋顶，将阳光、清风挡在林外，他们已将红尘遗弃。

娘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沈愁绝一直这样觉得。

娘要做饭、洗衣，还要哄妹妹睡觉，待妹妹睡着后，娘就坐在灯下缝补衣服。

他觉得娘很辛苦，尽可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给妹妹喂饭，洗衣服、劈柴、擦桌子……好让娘轻松一些。

纵然如此，老天还是没能看见他的孝心。搬家三年后，他娘病逝了，家里只剩下两个人。

彼时他才十岁，妹妹五岁。

这个世界上，不管谁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生活。活着，本就是生活的意义。

人活着，就必须要吃饭。

要吃饭，就得有钱；要有钱，就得干活。

沈愁绝背着一个比自己还长一点的背篓，将妹妹放到背篓里，去最近的镇上找活做。

半大的孩子，挑水担粪人家都不要，能做的只有替人跑跑腿，拌拌水泥，一天的工钱两个人吃饭都不够。

沈灭明做活的时候，他小小的妹妹无忧就乖巧的坐在一旁等哥哥，一双清澈纯真的眼睛四处看，连马车轮子蹚过水坑她都觉得很有趣。

有一次，她瞧见一个小孩儿手里拿着一串红得发亮的糖葫芦，那小孩舔一口，看她一眼，对上她羡慕的眼神，又舔一口。

“想吃吗？”

无忧盯着他，怯生生点了点头。

她从记事起便住在林子子，少与人交往，更没有来过镇上。现在看见这么多人，她像一只从山野里误闯入红尘的小鹿，又好奇，又恐惧。

“我给你吃，要么？”

无忧全神贯注盯着那一串红得发亮的糖葫芦，用力点了点头。

“你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我就给你吃。”用红绳子扎着冲天炮的小孩子还是笑嘻嘻地道。

无忧见他不停地笑，以为是个好人，才敢开口问：“什么是磕头？”

小孩儿道：“你要跪在地上，用你的脸去碰地，这就叫磕头，懂了么？”

五岁的小女孩，只知道世界上有花花绿绿的裙子，酸甜的葡萄，清甜的桃子，芬芳的花朵，却并知世上还有有人的狡诈，人的恶毒。

她听话的跪在地上给冲天炮小少爷磕了三个头，小少爷将糖葫芦扔到地上，嘻嘻朝她做了个鬼脸，跑走了。

无忧捡起地上沾了泥的糖葫芦，抬起袖子擦了擦，口水几乎要掉下来了。

“哥哥……糖葫芦，很好吃的！”

沈灭明下工时，无忧举着一串红得发亮的糖葫芦，脸上的神情高兴得像捡了一个大元宝似的。

她竟然一个也没吃。

“你怎么得来的？”

“人家给我的。”

“人家是谁？”

“一个小哥哥。”

沈灭明也没多想，背起背篓，牵着她的手：“你吃，哥哥不吃。”

晚饭是三个馒头，一个肉包子，一碗粥。

就算他饿着，也不能让妹妹饿肚子。

每日天不亮，沈灭明都会背着妹妹去镇上找活做。

小无忧依旧乖乖坐在老位置上等哥哥，这次，她看见一个小女孩。

和她一样高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裙子，扎着漂亮的头发，头上上飘着一根粉带子，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一样。

刚好一个货郎走过，她娘亲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可惜她还没有吃到嘴，糖葫芦就掉在地上了。

她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她娘替她擦了擦眼泪，抱着她走了。

街上的人不多也不少，一双双脚从街上走过，却没人踩到那串糖葫芦。

小无忧的眼神已黏在那串糖葫芦上，好像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一串红得发亮的糖葫芦。

她东看看，西看看，良久，小心翼翼的起身，飞快地跑向对面。

正在这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叫声和狂躁的马蹄声，小无忧捏着那串掉在地上的糖葫芦，迷茫地看着骚动的人群，忽然，眼前的人如鸟兽般散了，一匹发狂的马人立而起……

一声惨叫。

沈灭明赶来时，看到的是一滩刺目的血，然后才看到他妹妹。

他眼眶已裂开，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他抱着妹妹，朝周围看热闹的人大叫：“大夫！大夫！”

没有人出来说话。

“哥哥……糖葫芦……”

小无忧垂着脑袋，失神的看着甩到一丈外的糖葫芦。

那日回家后，她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甜甜地道：“等我长了，我要挣好多好多钱，给哥哥和无忧买好多好多糖葫芦，一辈子都吃不完，嘻嘻！”

她最喜欢吃糖葫芦了。

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卖糖葫芦的货郎。

沈灭明放下妹妹，冲到人群中去，一把揪下四五串糖葫芦就要往外跑，那货郎揪住他的衣领，瞪眼道：“你干嘛？想抢劫？”

沈灭明没有看他，大吼道：“放开我，我会还给你的！我会还给你的！”

那货郎道：“你怎么还？少买几串葫芦，我小幺儿就要挨饿了！”

沈灭明哪里管得了他的小幺儿，转头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货郎哎哟一声惨叫，就要去拿他。

“放开他。”一个清秀儒雅的少年忽然出现了。

他一身白衣，又洁，又净。

他淡淡对郎中道：“我替他给。”

“妹妹，糖葫芦来了，你快吃……”

他跪在小无忧身旁，将一串糖葫芦塞进她的手里，落下泪来：“你看，哥哥这里还有很多，你吃了还有，快吃……”

小无忧也落下泪来，虚弱地道：“哥哥，我有点疼……”

这般说着，她还是将手里那串糖葫芦往嘴边送，手举到半空时，忽然垂下。

那串糖葫芦坠落在血泊中，比血还红，红得发亮。

林子里又密，又暗。

小屋旁多了一座新坟。

一共是两座。

一座大，一座小。

沈灭明跪在坟前，天黑了，他没动，天亮了，他没动，下雨了，他没动，刮风了，他没动。

他好像已跪成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不知多了多久，他才缓缓回过神来，缓缓走进屋中，缓缓拿了一根绳子出来，缓缓挂在树上。

他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他一辈子都将活在痛苦中。

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妹妹死在血泊中那一幕千千万万遍在脑海中重放，让他简直想搬石头砸碎自己的脑袋。

绳子已套上，头已伸进绳子中。

他一踢脚，凳子立刻飞出去，绳圈立刻缩进，他立刻感觉到难以呼吸，好像过了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他开始觉得头晕脑胀，脑袋像是要炸掉似的。

以前听人家说，死就是一瞬间的事。

但他的死亡，为什么又这么漫长，这么痛苦？

忽然，他只觉世界忽然颠倒了似的，他整个人直直从空中砸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他晕过去了。

不知多了多久，他醒来时，头顶是茂密的树叶，一丝明媚的金阳穿过树缝，打在他的脸上，暖暖的。

干你娘！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猩红的双眼瞪着周围一切。

没错，这里还是他的家，还是这操蛋的世界！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少年。

他站在一株树下，静静地看着他，他年纪瞧起来不大，神情却很老成。

他的发髻梳得光滑，戴小冠，穿白衣，腰系灵玉，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装饰。

他看起来又高贵，又干净。

沈灭明看着瞪着他：“你救了我？”

少年道：“你命不该绝。否则，我就不会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地方，莫名其妙救了你。”

沈灭明咬牙道：“我不想再看到你，滚！”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捡起被隔断的绳子，心里充满了怨恨，巴不得这个世界顷刻毁灭。

少年道：“如果我经历了你的事，我也一定会去死，谁救我，我就要他死。”

沈灭明没有理他，自顾自将绳子打了个结，套在树干上。

少年又道：“你不想惩罚害死你妹妹的那个人？”

沈灭明动作一顿。

他这事才想起妹妹的死因——被一匹发疯的的马给撞死的！

“那匹马没有发疯，是孙家小少爷当街纵马，害死你妹妹。”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已不是第一次，他害死的不止你妹妹一个。”

沈灭明蓦然看着他，咆哮道：“他为什么没有坐牢？！”

少年淡淡道：“因为他家有钱，有关系。”

沈灭明眼底燃着火焰，一字一句道：“我要他死！”

少年道：“可惜，一个死人是没有办法要别人死的。”

沈灭明道：“谁是死人？”

少年道：“就算你还没死，也马上要死了。”

沈灭明转身将绳子扯下来，冷冷道：“沈灭明已经死了。”

少年道：“你是谁。”

他顿了顿，一滴泪从猩红的眼眶里滚下，良久，才吐出三个字：“沈愁绝。”

少年道：“很好。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会帮你。”

少年说完，往前去了。

沈愁绝离开树林时，从兜里摸出十个铜板。那是他的工钱，他打算吃完饭后，剩下的钱给妹妹买一串糖葫芦。

有什么用？

他甩手一掷，铜板摔在地上，东一个，西一个。

（完）